Hyatt新書發表會的現場垂吊著一串串水晶燈，葡萄狀的水晶球揉合著乾淨又迷離的色彩，天花板和地板之間盤娑的愉快音樂如同宣告著夏日的來臨，整間會場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這是幸福的呢喃，大型黑色音響傳誦著Hope的Bossa Nova歌曲。
美侖美煥的燈光底下有一種夢幻的感覺，百合，玫瑰，紫羅蘭等各式各樣的花卉排滿牆邊和走道，一身時髦的男女跨越美麗的花海後優雅地在簽到簿上簽下名字即魚貫進入會場。
穿著嶄新洋裝的茜與Apple站在門口看著前方，只是會場早已擁滿人群，她們背後不遠處的大姐併同業務部經理和創意總監與《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行銷企畫部部長Kavin正在聊天。
快擠爆的會場裡，公司一早動員到新書發表會的十二位同事全都走散了，誰也不清楚彼此現在正做什麼。
儼然這是一場台北時尚圈極重要的派對，Hope的新書發表會吸引了傳播界ELLE，COSMOPOLITAN，BAZAAR，GQ或VOGUE等國際中文版雜誌的編輯出席，而令人眼花瞭亂的國際性品牌更藉這個機會出入這個活動式的伸展台，名媛淑女穿戴當季最新款式的服飾，手表，珠寶等遊走代言，正式記者會尚未開始，鎂光燈猛閃，場面早就呈現出巨星雲集的盛況。
這是一場奇怪的盛宴，原本應該瀰漫書香的發表會，空氣裡卻混合著清淡或者狂野的香水甜味。
在廣播用的麥克風試音之後，掌聲由稀疏而聚集，一名男性主持人上台致詞，他稍稍瞄了兩側的電視台攝影機一眼，開始介紹Hope的演藝才華和上一張唱片所諦造的銷售數字。
……然而不僅於此，這名小女生一個人到了巴黎去旅行，她在異國城市展現出個人的纖細特質與完全解放的心靈，她的旅行札紀經過出版界的多位名人背書如今將以繪本的形式發行，這本揉合了流行與藝術的作品命名為《eiffel》。
……未經雕琢，“演藝界”的Hope為我們重燃對自由的憧憬，她走出了獨特不拘的路線，且讓我們對她的未來獻上祝福，並期待近期內她能有更令人驚豔的演出。
主持人輕描淡寫地為Hope即將登場的偶像劇的差勁演技預留伏筆。
滿堂喝采之後就是Hope巴黎旅行見聞的影片播映。
帶點Derek Jarman《花園》的鮮豔色彩與冷漠風格，以種滿梧桐樹的香榭麗舍大道為主軸，Hope的新奇心靈由東往西走去，巨幕的投影銀幕陸續出現協和廣場的大噴泉和八座雕像環繞的埃及方尖碑，無數露天咖啡座和花店，而日落時分，充滿浮雕綴飾的凱旋門響起馬賽曲，戴高樂圓形廣場向外拉伸出太陽光芒般的十二條大道終於成了最後一撇。
“原來她這麼有才華呀，你看，她把戴高樂廣場畫成VERSACE太陽的微笑符號，而下一頁，英文字母大寫的A卻被她表現為艾菲爾塔。”
茜瞄了身邊二位淑女一眼，她們站在台下翻動畫冊並交頭接耳。
Hope接下來幾天的行腳，或者是雨水清冷紛飛，她一個人埋頭走過羅浮宮前的貝聿銘玻璃金字塔，或者是群鴿飛翔的午后，她在杜樂麗花園堤道駐足欣賞著街頭賣藝者吹奏悠揚的風笛，隨著黃昏凋落的霞色，她又離開蒐藏印象派畫作的橘園美術館。
這名追尋自我的詩人在隔天清晨醒來，她怔忡望著RITZ酒店窗口的朦朧寂寞光線，薄如輕紗的愁悵已然搖曳生姿，出門，按著電影般的情節坐上地鐵抵達Abbesses車站後漫步蒙馬特區，她又背著螃蟹殼般的旅行包走過山間小徑來到雪白的聖心教堂。
……很遺憾，我找不到梵谷《夜間露天咖啡店》的原址，但幸好誤闖《花神咖啡館》做為補償。
巨大的投影浮現花神咖啡館的影像和Hope的側臉，空氣裡迴盪著旁白，剛才那二名淑女的一人聽完這段話後又低聲詢問同伴《花神咖啡館》是怎麼一回事，但對方搖頭。
居然連《Cafe de Flore》都不知道，茜的心中強忍著鄙夷，這些自命上流社會的人真是一堆……，垃圾。
她差點忘記自己的教養而險些粗口。
位於聖傑曼大道172號的《花神咖啡館》是拜訪巴黎不可或忘的朝聖景點，當初茜設定Hope的神韻時其實融入一點自我期許，她自以為有點個性的女孩子就應該到這裡看看，這間咖啡館是存在主義大師沙特和女性主義啟蒙者西蒙波娃認識的地方，這對男女經常坐在《花神咖啡館》的角落抽菸並以抽象思維調情。
茜望著人頭鑽動的現場，此時不禁想起小林曾說過表現的太聰明別人就不容易親近這句話，……但，現在流行低能嗎，她內心倔強地反駁。
幻燈片投映結束，主持人緊接著請Hope台上並介紹《eiffel》這本書，異常巧妙，滿臉笑容的Hope穿著十分簡便，她除了在脖子摺圍著一條繪印白色碎花的藍領巾，就像剛旅行回來而以一件白色的棉質襯衫搭配直筒的藍色牛仔褲現身，相對於此，台下爭奇鬥豔的女人反而成了突顯Hope的配角，此時她的服裝沒有人會認為不得体，所謂詫異的眼神都像是讚美著這朵清新脫俗的山野百合如此出眾。
原本注視著Hope的Apple覺得她的穿著和小林很像。
“我們去找小林好不好”，Apple突然開口。
“好呀，他在哪？”
茜隨著Apple指示的方向望去，她勉強看見小林站在記者席末端的角落，她早在和Apple抵達會場時即默默蒐尋小林的身影，但沒找到。
大概是有點震驚，Apple和茜從沒想過身邊的小人物會認識Hope這種《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全力栽培的明星，儘管心底猜測，但昨晚二人居然就自此解散而沒和小林碰面了，她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和他聊些什麼。
此時的小林遙望著台上動靜，雖然《集思廣益》公司要小林負責會場的統籌與聯絡，但他現在的樣子就像被《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活動部架空般而無事可幹，茜觀察小林，他帶著一種奇妙的存在感，小林明明就站在那裡，但所有《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工作人員卻當他是一片空氣，沒人要他幫忙，和他身旁那名西裝比挺的年輕男子相較，小林的姿態略帶個人式的自信與突兀。
利用Hope上台而發表會的男男女女安靜站在原地的機會，這二個女人擠過人潮並緩緩沿著牆緣往小林的位置挪動，台上的主持人正幽默機智地訪問Hope。
……雖然沒有正式規定，但未免也太沒常識了，小林就以平日的牛仔褲穿著出席這種正式場合，這傢伙回公司後肯定會被檢討，茜默想著，他自以為是誰呀。
這二個女人步履艱難地接近小林時，小林正和身旁那名男子低聲交談，那名年輕男子撇了她們一眼後就自動讓出位置，小林留意到她們時即露出笑臉，三個人客套地問候，聊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又回到各自的沈默世界，台上的新書發表會已近尾聲。
“今天的活動好像還蠻成功的”，Apple試著開口。
“嗯，辦得不錯。”
“對了，我們用了你上次建議的創意，結果提案很順利，謝謝。”
“真幸運，恭喜你們。”
小林不是很專心地看著前方，剛才主持人宣布Hope的新書這幾天即將上市發行，近期內並會擇日舉辦新書簽名會，原本會場的背景音樂忽而大聲，投影銀幕上露出了Hope的臉，她踩著浪花輕輕唱著海洋情調的Bossa Nova。
Apple也看向表演台，原本鵠待良久的記者立刻一湧而上採訪Hope，而參加盛宴的男女也爭奪著與她合影留念的機會，大家來這裡目的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藉機上明天報紙影劇版的頭條。
“我和茜想請你吃飯。”
小林回首時再次露出笑容：“好呀，大家再約時間。”
平日小林的安靜笑臉在此時的茜看來已稍稍改觀，她雖覺得小林的表情依舊很平淡，可能是說著小意思，不用客氣，但又帶一些真誠的內涵，這傢伙並不是那麼難以相處。
小林招了一下手，原本站在旁邊的年輕男子立刻向前。
“他叫Alain”，小林簡單地為二人介紹：“是我的朋友。”
三個人很快地認識，Alain的口才極為便給，宛如與茜及Apple一見如故，他極親切地和這二名女人濤濤不絕地聊了起來。
這個男人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呢，Apple打量著他，但處事卻圓熟老練，沒想到小林也有這種朋友，認識這種人當然不錯，但真可惜，認識的不是時候，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和小林聊天的，……現在小林居然一個人看著現場樂得清閒。
新書發表會結束，待Hope和《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人離去，小林和仍在聊天的三個人說明會場佈置的還原工作將交由下游活動公司處理，他必需先去客戶那裡一趟。
天氣晴朗，騎著摩托車的小林往敦化北路馳去，左側那片樟樹森林是一幅綠溶溶的油畫。
小林上到某一棟商業大樓，他在寛闊的辦公室內與直銷商聊了一會，最後小林拿走五捲Betam的廣告播出帶即行返回公司，助理排骨飯收到他帶回來的廣告材料帶又送往樓上的媒体部，直銷商的廣告後天就要上檔了。
全公司都沒有上班的氣氛了，雖然新書發表會這種小活動根本微不足道，但畢竟他們已與《VERONIQUE OFFICE》鍵連，外加今天在會場看見的影劇名人，這對現場工作人員而言真的大開眼界，大家鬧哄哄地渲染新書發表會的所見所聞。
“喂，晚上要開慶功宴”，徐坐在位置上對著小林說：“業務部和創意部要聚餐唱歌，經理要我告訴你，別忘記又跑掉了。”
“只有業務部和創意部嗎？”
“對呀，媒体部和公關部的聚會在明晚。”
大概是這樣，慶功宴固然理所當然，但這個聚會有另一個目的。
創意生產和業務推廣其實並不像外人所理解的融洽互動，這只是表面關係，私底下這兩個單位隱藏著許多矛盾。
當業務部門承攬到客戶的一筆預算後會先擬定市場策略，下個標準程序是由創意部發想相關的執行方法，待整套的創意完成，業務部會向客戶進行提案動作，這個企劃案通過了大抵就相安無事，但萬一客戶不滿意提案的內容二部門就會產生心理摩擦，最慘的是，如果提案的失敗率過高，這種衝突隨即表面化，創意部會歸咎業務部間銷售能力不夠，而另一方則會責怪創意部的作品不出色，這次《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服務團隊中就曾爆發這種爭執。
公司為了安撫雙方的不滿，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藉由舉辦輕鬆的聚會來柔和緊張的關係。
小林看往伏在桌上的排骨飯：“排骨飯，你會去嗎？”
“我不想去，這種聚會根本和行政人員沒有關係，你們去好了。”
“哎唷”，徐大驚小怪：“怎麼會沒關係，正是因為有你這種無名英雄我們才能在外面諦造佳績呀，你怎麼可以不去。”
“走啦”，小林也加入催促的陣容：“若時間太晚我再送你回家。”
排骨飯仍猶豫地看著小林，雖然很高興他們的邀請，但她剛來公司上班時參加過一次這種聚會卻留下不好的經驗，那一次的聚會中雖然有不少男同事覺得她可愛而向他搭訕，但不知怎麼搞的，可能是他們浮誇白天工作的成就而讓她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吧，排骨飯一直冷冷清清地坐在自己的內心角落。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小林略微抱怨：“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黑漆漆的包廂聽人唱歌。”
“排骨飯……”，徐緊接著做作地嘆息：“小林看起來好落寞噢。”
排骨飯忍不住笑了出來。
徐不僅樂於促成這對男女在一起，說真的，他簡直是費盡心機吧，上次他曾問過小林為什麼載茜回公司，雖然小林解釋過他們只是在路上偶遇並順路一起回來，徐也相信小林沒有說謊，但徐說不出所以然來就是很介意，怎麼這麼好的事情就輪不到自己。
大約晚上九點，聚餐結束後大家轉往林森北路的V-mix唱歌，當所有人進到超大型宇宙包廂就開始進行搶麥克風的遊戲，即使平日正經八百的同事也表現活潑的一面，每個人都卸下了白天的偽裝。
昏暗的密閉室內到處走動著趕集般的紛亂人群，早先業務部和創意部的不愉快情緒迅速成了過眼雲煙，有人吆喝，有人舉杯，茜擠在同部門的同事間注視著銀幕。
徐正站在前面唱著情歌，說真的，他的歌聲還不賴。
徐無意間看了茜一眼，等到整首歌唱完歌就交棒，他很老練地帶著自己的酒杯走過來，他右手高舉的四角杯盛著冰塊和威士忌，茜身旁的Apple看似挪動身子，但她和徐點一下頭即識趣地就拿起杯子離開。
徐順勢坐下，茜回以微笑，她雙手捧著玻璃杯淺淺地喝了一口比利時進口的Erdinger Weissbier啤酒，這是創意部接下來要企劃的客戶商品，這裡沒賣，茜因寫文案的需要而帶來這裡試飲。
大概過了快廿分鐘，茜發覺徐坐下來就沒有離開的打算，雖然她對徐談不上討厭或喜歡，也不介意彼此稍微熟悉一點，但對他老是談著工作或打聽她的嗜好的積極動作實在勾不起興趣。
……見色忘友，茜面無表情地盯著斜對面，友誼真是禁不起考驗。
Apple笑吟吟地走向包廂U字沙發椅末端，看樣子，坐在小林左邊的排骨飯重頭到尾都沒有起身的意思，她擠不進這裡的席次，不過沒關係，她還是拉了一個圓形的小沙發過來。
一如啤酒綜合了蕃茄汁的顏色，Apple的臉龐微微紅潤。
“你喝可樂噢。”
“嗯，喝酒很累，下班了想休息”，小林望著杯子裡的可樂泡泡並像隻金魚吞吞吐吐。
“是嗎”，Apple些許疑惑：“那就不勉強了，但不就正是因為下班了略喝一二瓶啤酒才能放鬆嗎？”
“我們去PUB玩時他也是只喝可樂或牛奶。”
排骨飯代小林回答，她手中握著最愛的Corona Extra，三角形的檸檬片正像是熱帶魚在瓶中游動。
“嘎，可樂就算了，還喝牛奶……”，Apple直覺排骨飯拿她開玩笑。
“真的呀”，排骨飯笑呵呵：“這個笑話只有我和徐知道，他的酒量可差了，比我還不如吧。”
Apple側眼打量著小林，他的笑臉模稜兩可，然而不加反駁的態度彷彿坦承不諱，她還沒見過哪個男人會對這種事忍氣吞聲的。
“那應酬怎麼辦，我還以為業務部的人都很會喝酒呢。”
“小林進公司以來還沒申請過應酬費，他昨天才被經理訓斥了一頓。”
“那就有點不妙了”，Apple注視著小林：“要不要藉這個機會喝點酒練習一下。”
“我等會要騎車送排骨飯回家”，小林喝了一口可樂：“身上還是不沾酒味比較好。”
“你經常送排骨飯回家嗎？”
“不是啦”，排骨飯趕緊對著Apple解釋：“有時我們去PUB玩，萬一時間拖得太晚小林才會幫忙送我回去。”
“真好，原來你們經常去PUB玩”，Apple羨慕地說：“創意部的生活真單調。”
這是假話，創意部去PUB的次數才多呢。
“偶爾吧”，小林看著Apple：“大概都是我，排骨飯和徐三個人一起去的，你下次要不要參加。”
“好呀”，Apple愉快地點頭：“對了，我聽人事部說你只面試一次就進公司了噢。”
“咦，你只面試一次嗎”，這次排骨飯跟著詫異地看著小林。
“是呀，不然要面試幾次，不都是這樣子嗎？”
“才不呢，我面試了二次才進公司。”
此時笑容可掬的茜剛好走到Apple的身邊，茜並未問Apple的意見便很親密地和她擠坐在圓沙發，而徐也跟著過來。
“我面試了四次”，徐不甘願地說：“我覺得要進我們公司工作還蠻難的，為什麼你只面試了一次？”
“不知道呀，我和總經理談過後，隔天就來工作了……。”
小林坐在沙發上看著包圍著自己的眼光，好像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特殊待遇而對不起大家，臨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排骨飯看著困窘的小林：“那你還不用心一點，現在全部門就你的業績最差了，哪天被開除了都不知道。”
她骨碌骨碌靈活地轉動黑白分明的眼球，並不著痕跡地幫小林解圍。
“是啊”，小林笑呵呵：“我要努力一點。”
“對，加油”，Apple也笑看著他：“我們一起去PUB。”
這次不止是茜，包括徐和排骨飯也察覺到了，Apple親近小林的企圖還真不是普通的明顯。
※附圖：Derek Jarman《花園》電影海報（1990，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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