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轉身走向《Doughnut Plant》的室內吧枱，Apple又坐回了椅子，她按著手機，齊柏林飛船的《Heart Breaker》音樂就像色彩鮮明的旗幟而飄揚於假日的街道。
“Apple，你跟茜和解吧。”
“我建議你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Apple側瞄徐一眼：“茜這個人很難纏，她剛才那番生澀冷僻的話題沒嚇倒你嗎？”
徐從口袋裡掏出一堆類似收據的東西，一張張地摺疊整理。
“搞不好這幾天跟茜一起的快樂時光只是片面式愛情的迴光返照，說真的，應付她很辛苦，但這是我的選擇，你昨天不是還耳提面命，除非對方清楚地拒絕你才會放棄，我也不喜歡半途而廢。”
“你在幹嘛？”
“整理收據呀。”
“我問你整理收據幹嘛，這些東西能報帳嗎？”
“當然不能報帳”，徐將摺疊整齊的收據放回口袋，大功告成：“但這次出國難得跟你與茜同行，我打算回去後把這趟旅程的機票或車票、參觀券、餐飲收據……等等，蒐集起來，再買一本筆記本按著旅行日期先後，將這些憑證逐頁黏貼並標註時間地點，就用這份記錄為東京之旅留下紀念吧。”
Apple注視著徐不語，剛好茜拿著三人份的飲料回來了。
“這就算道欠囉”，茜笑瞇瞇地將飲料擱在Apple前面。
“茜，我覺得我必需忠於自己，所以想跟你說清楚。”
“說什麼？”
“怎麼說，我都覺得這趟行程太趕了。”
“Apple，如果時間夠的話，我也希望放慢步伐，別抱怨了，這不是我們一開始就討論好的行程嗎？”
“是沒錯，但計畫可以修正，我們連續幾天下來，每日在外頭步行的時間都差過八小時，我覺得很累，等會還要去東京大學嗎？”
Apple這句話是不想去的意思。
“難得來一趟，去看看嘛。”
“但這次看不完下次可以再來呀，一樣的。”
“不一樣，即使你明年同一個時間再來這裡看到的景色也絕不可能相同的，就像你現在坐在這裡，誰知道明年這家店還在不在。”
“不在就算了，這個世界有那麼多景緻，看不完的。”
“你還在生氣嗎，就為了小林？”
“不是的，關他什麼事”，Apple無奈地回答：“雖然我曾說過，只要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去哪家餐廳或到哪裡旅行都不是問題，但我們出發時我根本不知他會來東京，從始至終我都是以放鬆的心情來渡假的。”
“又不早講”，茜悶悶不樂：“那現在怎麼辦，我們這麼早就要回去了嗎？”
繞著唱盤般的環狀軌道，銀白色的日光燈從窗頂照射著山手線列車箱，喀噠喀噠馳走的震動聲成了旅行的固定節奏，這班終會駛回原點的列車宛如駛向遙遠無邊的夢境之歌，靠坐在橫條椅上的乘客緊盯著手機格子畫面，然而不僅是為了打發時間，他們不斷地輸入簡訊並尋找說話對象。
“好快，一個沒留意，澀谷和原宿都過了，下一站就是新宿。”
排骨飯望著窗外，代代木的站牌就像白色的風箏被電車刮動的疾風吹走了。
“一定要這麼快回去嗎？”
“怎麼了，不想回去？”
Fay頗有同感地代為回答：“回去就必需工作，也就是面對生活現實。這下子慘了，聽說《Twins》的倒帳總金額高達一千八百多萬呢，真糟。”
“用不著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
排骨飯突然抬眼：“你……。”
“我”，小林趕緊陪笑：“我懂，我說話不負責任。”
排骨飯悶哼了一聲，拿出Hope送給她的帽子在手上把玩。
“喂，我問你，你該不會是個什麼很厲害的人吧？”
“我算哪門子的厲害人物，不像吧。”
小林的看著排骨飯，坐在右側的Fay只覺得這個男人需要鼓勵。
“小林，要有信心，你這樣子怎麼讓排骨飯刮目相看。”
“那為什麼《海峽電訊》要你過去上班？”
“馬路消息最不可靠了，我不會過去上班。你聽誰說的？”
什麼馬路消息，這可是公司層峰透露的情報呀，排骨飯緊盯著小林的眼睛，然而他的眼裡除了烏亮的瞳孔根本看不見什麼東西，排骨飯側臉，算了，小林既然否認要去《海峽電訊》工作便不用追究了，況且，她必需保護深喉嚨的秘密身份。
“對了，Hope新歌發表會當天，你人不在公司，大姐要我向你轉達一件事，她說《Twins》的貨款不知還有無方法可想，如果可以，──這件事請務必幫幫公司，麻煩你費心。”
最後那句加重語氣，這是大姐命令她一字不差背起來的。
“你可以嗎？”
小林緘默低頭。
她喃喃自語：“我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這真是個天大的難題，《Twins》的老闆明明都跑到大陸了，她倒底要你去哪收錢呀。”
離開新宿車站，新宿西口站外全是快速走動的人群。
傍晚，城市點粧著此起彼落的霓虹。
“公司會因此周轉不靈了嗎？”小林發問。
“不會的，否則這次公司旅遊就要取消了，但這筆錢是個天文數字。”
“作生意難免會遇見風浪，重要的是公司沒事。”
“小林”，她感到生氣：“你以為賺錢很簡單嗎？我看你並未從《海滋味》印刷品數量搞錯這件事獲得教訓，你一定要改變大而化之的個性，這種答案讓大姐聽見了不對你失望才怪呢，你要記住，就算一千八百萬沒法要回，但怎麼說也不能全部放棄，你起碼要提醒她如何降低損失呀。”
這番話說的頭頭是道，小林連忙點頭。
其實這筆錢的數目固然龐大，但排骨飯知道《Twins》的倒帳尚不至於撼動公司根本，就母親多年來的經營累積而言，這些貨款要不了命的。排骨飯更在乎的是小林的表現，無論如何，老闆既然在這件事上委以大任，他都應該全力以赴。
小林住在希爾頓飯店的十七樓。
排骨飯在Fay一路上的慫恿下，兩個人結伴來到小林落腳處參觀，這兩名女人進入房內不久便大為吃驚。
首先見到的是置鞋間，其上有個擺放方形茶几的小會客室，就此兵分兩路，朝左推開拉門是六疊榻榻米大小和式臥室，裡頭家電用品一應俱全，更深入的盥洗室衛浴區隔，裡頭的裝飾陳設典雅靜謐；若從會客室朝前推開另一道拉門，藉由屏風動線則可走入現代風格的客廳，這間客廳的空間足足是臥室的三倍，除了商務用的橫式辦公桌及圓形餐桌，貼著素色壁紙的內牆側圍那張長矮桌被ㄇ字形的沙發圍著，而正前方電視邊的茶櫃擺放了各式酒精或汽泡式飲品。
電視畫面停留在MTV頻道，色彩繽紛的影像傳來浩司音樂。
“住希爾頓飯店就算了，一個人為什麼住那麼大的房間？”
“因為臨時過來……。”
“你的金錢觀念真的有問題。”
“是。”
“這個房間要不少錢吧。”
“真是夠了，排骨飯”，Fay再也看不下去了而強行發言：“不就是你要小林來的嗎，結果他來了你又繞圈圈惡搞，別因為小林溫馴而得寸進尺，難道他千里迢迢來此是為了聽你訓話嗎？當然不是，你想說什麼為何不直接乾脆一點。”
她呆了半晌。
天色灰暗，從希爾頓飯店十七樓看去，遠方的建築就像塔，那些制高處亮起了顯眼的紅色光點，由遠而近，商業辦公大樓的玻璃帷幕上亮起盞盞日光燈，左手前方那處森林公園融入了漆黑迷團，路上的車輛啣尾駛去，甚至人行道側的水銀燈都露出蒼白的眼神。
右側那棟大樓標掛著HOTEL ASCEN的霓虹招牌異常冷調。。
“排骨飯，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我或許太嘮叨了。”
“小林，Christian是你的女朋友嗎？”
Christian？他對沒反應過來。
Fay為好朋友繼續追問：“就是之前幫你到公司請假的女人呀。”
“不是，她是我女朋友的同事。”
“那你的女朋友……？”
“她叫Joyce”，小林的笑變安靜了：“過世一年半了。”
直到天幕完全變暗，這漫長的一日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然而秋天的國境再也熱不起來，取而代之被天體擁入懷抱的是城市的體溫，那片漆黑的夜空邊緣披上一層薄霧狀的美麗彩紗，若以環狀的山手線為穹頂，生活在這處古老屋簷下的人們已開始準備喜怒哀樂的槳果了，只因白天的過往人潮無法洗滌內心憂傷，他們夜以續日地舉蠋，並期盼自忙碌的派對中汲取歡樂。
入夜，璀燦的銀座光芒萬丈。
1612年，銀座因銀幣鑄幣鑄造所遷來而得名，所以此處一開始就是個跟錢息息相關的地方。由標誌富裕的和光鐘塔這個座標放大，中央通與晴海通的十字路口的四丁目地帶的購物者摩肩接踵，男男女女穿梭步行於數之不盡的高級餐廳及國際名牌精品店，藉由三越百貨公司、資生堂及SONY大樓的先後見證，這裡已晉昇為全日本商業土地價格最昂貴的地段了。
不論Apple、徐或茜都沒看見這些。
“我們分道揚鑣吧”Apple最後開誠佈公，她想脫隊。
茜在徐的陪同下終於趕在傍晚前來到本鄉三丁目的東京大學了，即使只是快速地逡巡一圈，但也算完成了參訪安田講堂及那無數棵壯碩銀杏樹的宿願，然而行程真的太緊湊了，就在回程途中，他們打亂了旅行的步調。
茜並未忘記今晚的六本木派對，但某些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心情讓她煩躁難耐，整天下來她已去過了原宿、自由之丘、東京大學、剛才她又藉故來到銀座，接著去東京鐵塔，但，六本木的派對應該開始了吧。或許茜甚至都沒想到，持續不斷的旅程只是為了拖延面對問題的時間，她不敢詢問自己倒底是想看見小林與不想看見小林，茜很清楚自己跟這個男人到目前為止仍保持著同事關係，談不上感情。
若不想永久峙立，是否該像Apple一樣採取行動呢？
渾渾噩噩的茜突然睜眼。
原本茜計畫搭乘都營淺草線的列車前往東京鐵塔，結束這個最末景點再步行一段路到大江戶線上的赤羽橋站，那裡可以抵達六本木，應該還來得及在派對結束前趕到。但緊湊的行程讓她與徐疲於奔命，剛才兩個人買完票走到雙向式月台，因為停靠右側的列車即將啟動，只聽徐喚了一聲車快開了，茜未及深思便匆匆忙忙地跟著他跑進車廂，就在她心神不屬的片刻，淺草線的列車已滑去幾站，茜忽然覺得窗外閃過的站名和預先瀏覽的站名不同，越看越陌生。
“我們是不是坐錯方向了？”
徐坐立不安，兀自遲疑地看著窗外。
“下車！”
這幾天的東京行程全憑Apple安排，但自從這個能幹的夥伴下午離開，因為徐對這趟旅程並未研究，於是凡事茜都必需親自籌謀了，剛才徐還搞不清楚狀況便帶頭衝入車廂所犯的錯誤，其實出發點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四十分鐘後，兩個人站回銀座月台，他們不僅坐錯了方向，也坐錯了車。
“不好意思，我太粗心大意了。”
茜一臉寒霜。
“車子很快就來了，抱歉。”
“你急什麼？你是故意的，為什麼要自作聰明，為什麼不看清楚月台再上車！”
表面做作是一回事，茜還是想見小林，她想參加六本木的派對，但現在又必需先去東京鐵塔，時間來不及了，那股焦躁的情緒轉眼化為無名怒火。
徐因茜的口不擇言而啞口，他的臉孔馬上漲得通紅，即使想要說明卻又不知從何辯解或為什麼要辯解，徐將臉別往另一側，他無法對喜歡的女人惡言相向，茜說完話後也不禁後悔，她生硬地望向前方。
耳內只剩地下電車在軌道疾馳的聲音。
“我不可能故意做出這種事的。坐錯車，大不了下個站下車再坐回來，我們既然結伴出門，不論路上遇見什麼問題，不是應該一起面對解決才對嗎？”
這段話讓茜抬眼，白晃晃的車廂光線底沒幾名乘客。
“直接去六本木吧”，徐決定放棄。
“我們去東京鐵塔。”
“其實我根本不想參加什麼派對，但太勉強了，你若要去東京鐵塔，那就趕不上六本木的派對了。”
茜的腦海浮現出一輛奇怪的南瓜馬車，對面這名備受委曲的的男人正建議她趕快加入《仙履奇緣》那則童話的世界。她閉眼，搖頭。
“扣掉工作，我就跟每個人一樣始終折返於家與公司這兩個據點生活，但這條一致性的交通動線從未滿足我對人生風景的渴望，可能希望藉由旅行或做些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總之，我就是排斥從眾媚俗這種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開始期望生活能發生一點點意外了。”
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對不起，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事情過了就算了。”
“你是不是不懂我剛才在講什麼。”
徐點點頭，那段話確實不屬於他的程度。
茜莞爾一笑：“我們去東京鐵塔吧。”
※附圖：陳以文《果醬》電影影海報（1998，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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