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le的右手拎著杯朵，貼近杯緣的唇角啜飲了一口薰衣草花荼，那件印了許多個粉紅心圖案的白色T恤塞進卡其褲裡，淡綠色羊毛針織衫的兩條長袖繫於頸部。
一棵棵高大櫸樹底下走過了人群，穿插著各式氣氛雅緻的餐廳和咖啡館，包括Ralph Laurent、Gucci、FENDY、YSL、LV、CD、Burberry……等等，表參道上的每間名牌精品店都是氣派豪華的宮殿，Chanel新館剛剛裝潢完畢並重新開幕，一個個乾淨透明的櫥窗都貼映著好奇的臉孔，世界慕名而來的流行愛好者在此流連忘返。
“所以我覺得，城市是人類最偉大的雕刻。包括交叉的十字路口、摩天大樓、人工運河、大型霓虹燈管、交錯的高速公路、花崗岩旅館、白色醫院、柵欄式的動物園、豎立十字架的教堂、行政機關、港口燈塔等等，人類不停地造景，設計過的事物不斷地在周遭擴充，放射到整個世界，在這個結構下，城市人的喜怒哀樂慢慢消失不見了。”
“可以更具體一點嗎？”
“我們去歌舞妓町時，我看見不少上班族穿著西裝或套裝坐在電動玩具大樓或挾娃娃商店內的椅子操作機器打發時間，在這座不夜城，他們沈迷於寂寞方程式，卻找不到快樂的終點。”
“你的觀點和昨天Apple對居酒屋的看法異曲同工。”
“是嗎？不管源自廣告或圖片，這座城市的建築物在我既存印象中，應該在陽光下泛著銀亮色澤，並且精神抖擻，但或許是長期曝露於空氣的結果，時間顯影劑底的樓房全都變成了灰色的石頭。”
“你的視覺很陰天”，徐看向林蔭外的天空雲層。
“白天與夜晚，日以繼夜，黑與白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灰色的漸層。我想到了那些國際性城市街道為主題的攝影，道路兩側緊挨的樓房底經常築有騎樓迴廊，即使低矮的商店也掛吊著明信片，其實所有窗枱都像這些明信片般歷史檔案而保留著往日時光，不論彩色如何，儘管多年後這些複製的影像褪色，但仍會成為瀏覽者記憶裡最珍貴的想念，人們來到異國城市卻想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城市的外貌有著似曾相似的感覺。”
“提到視覺，其實應該問問Apple的意見才對。”
這句話石沈大海，沒有回音。
距離PRADA旗艦店約一百公尺，南青山的小巷內，《Chaka Chaka》餐廳庭院的櫸樹掉下凋黃葉片，那些失落的葉子掉在Apple側肩，她的表情極為冷漠。
徐尷尬地回首。
原本與茜聊天是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此刻討論的內容卻讓徐感到莫名的壓力，他不擅長應對這類話題，更糟的是，原本Apple還對今天的行程十分期待，但轉眼間，那陰晴不定的神情讓徐頗有腹背受敵的感覺。
罪魁禍首當然是小林。
“你們今天安排了什麼行程？”
Apple笑瞇了眼：“我們今天安排的行程可多了，先去表參道吃中飯，接著去自由之丘逛一圈，然後去東京大學。”
“行程太緊湊了”，小林微笑：“我跟排骨飯她們要去代官山，……這條路線和自由之丘同一個方向，我們要不要決定一個共同地點，結束後回飯店休息，稍晚再去參加派對。”
“我也覺得之前紙上作業的行程太緊湊了，那我們……。”
Apple看往徐和茜，徵詢兩人意見，徐聳肩。
“兩邊行程不同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茜安靜地回答：“我們想按照既定的行程去自由之丘，明天就要回去了，難得來一趟，我想多去一些地方，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們晚上六本木見。”
猶豫之際，Apple對茜的回答反應不及。
雖然茜從未阻止她與小林等人同行，但她在兼顧同伴情誼的兩難處境中眼睜睜地看著喜歡的男人跟隨排骨飯及Fay離開了，怎麼想都不對勁，直到現在Apple都無法脫離鬱悶的心情。
有些事即使不講出來，大家心裡也明白。
在南青山用完中餐，三個人搭上JR環狀線來到澀谷，接著換上另一班列車。
東急東橫線上的景緻由高聳粗壯的建築變為低矮簇集的樓房。
列車車頂安置著風扇，車廂內褐色絨布長椅擠坐著併肩的乘客，前擁後繼，一名貌似百貨公司電梯小姐裝扮的女子身披彩帶，為了促銷箱根旅遊而對著客人們發送握柄搖扇，另一名小學生戴著海軍帽，身穿白色襯衫和藍色短褲，當列車停靠月台，他拿著相機跳下車，對著空曠的月台拍照。
就在這位小鐵道迷迅速回到車內時，小林等人下車了。
澀谷到代官山僅有一站的距離。
除了高級住宅，代官山的大街小巷織成一塊龐大的雜貨市集地圖，包括個性服飾店、歐美飲食的小型餐廳，視覺系風格的書店Hacknet、走過八幡大道，人行道的路人步伐也亦帶著鬆餅般的輕脆節奏，排骨飯一馬當先，她拖著兩位朋友進到《Mr. Friendly》挑三撿四，買了幾件繪本人物的T恤。
大概是察覺某條小巷沒有走過，為了一窺究竟，排骨飯又要喝著小林及Fay跟她走下石階。沿著徒坡，水泥石階因長年日照雨淋而變得斑駁陳舊了，兩側宅邸的圍牆之上可見樹木扶疏。
“這麼說來，除了去過銀座，這幾天你們只在新宿活動？”
“也不盡然”，Fay對著小林解釋：“我們昨天不是去過上野、淺草及日之出棧橋嗎，我們也搭船遊隅田川了嘛。”
這樣子也算去過上野及淺草了嗎？小林眨著眼睛，是路過吧。
“計較這些幹嘛”，排骨飯接口：“我才不想跟茜同樣安排一堆大而不當的行程呢，與其走馬看花，我喜歡細細體驗每個步伐。”
固然沒錯，但這句話完全是懶散的藉口，由她說出欠缺說服力。
“其實茜的走法也是一種態度，她利用很快的速度瀏覽這座城市，下回再來時便能去蕪存菁挑出旅行的重點。無所謂對錯，你們兩人比較隨遇而安。”
“怎麼旅行被你講得跟唸書一樣”，排骨飯啐了一聲：“好吧，反正我Fay比較散漫，茜在學校一定是個好學生。”
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不知不覺已行至下坡路中央路段，排骨飯看著一棟造型小巧的兩層式建築。
一樓豎立大幅的落地玻璃，二樓的玻璃外則以整齊的木條編排，其上又裝置兩盞覆罩式照明，排骨飯趨前，門口旁停放著一輛腳踏車及幾個綠意盎然的盆栽，她端詳著側邊木架上的目錄，從簡單漢字判斷，這是一家髮藝中心。
“可惜剛剪過頭髮，不然真該試試這裡的手藝……。”
排骨飯話還沒說完，便張口不語，原來室內稍稍嘈雜，她看見了服務人員陪同兩名女人走下樓梯，緊跟著大門推開，她看見Hope。
瀏海齊眉，Hope的頭髮垂肩，她身著無袖圓點白T恤並揹著藍色休閒包，五分長的紅色牛仔褲，腳上穿著黑色短布鞋。Hope的訝異並不在排骨飯之下，她很快地便看到排骨飯後面的小林及Fay。
“咦？”
“你也來東京玩嗎？”
“來聽演唱會，順便工作。”
Hope在July的陪同下來到東京看Modanna演唱會。
包含《Material girl》、《Lucky Star》及《Papa Don’t Preach》……等經典歌曲，這名流行音樂史上的傳奇人物在上世紀八九零年代伴隨音樂錄影帶崛起，儘管世人對她離經叛道的行逕多所批評，衛道人士視她為魔鬼，但這些均不能改變Modanna的巨星地位。
相對於The Beatles《Hey,Judy》，Modanna的《Material girl》早就失去了那份愛與和平的純真色彩，自從她那個年代，加州洋房、邁阿密海灘、凱迪拉克加長型轎車……等，女人大聲地說出自己追求物質的欲望，當然這是消費的庸俗世代，關於理想已隨風而逝，徹底的享樂與拜物主樂越來越流行。
好囉，Modanna的微笑是這麼說的，我決定以“懺悔”作為這次世界巡迴演唱會的主題。世人除了啼笑皆非，恐怕只能感到揶揄諷刺。
她要不要懺悔干我什麼事呀，排骨飯心不在焉地聽著July的說明，只覺得這位製作人跟她故作熟絡的女人似乎有意支開她與Fay，排骨飯望向上坡大約廿步外的距離，Hope與小林正在那兒說悄悄話。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你臨時要我過來，還問我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說真的”，小林慎重其事地吩咐：“雖然都已經安排好了，但你這次如果表現得太離譜，那還是不行的。”
“放心好不好，你有這麼差勁嗎”，Hope嘟嚷著：“你根本不懂一名成功的藝人有多辛苦，必需付出多少不為人知的代價。”
“是你自己跟我說想當藝人的。我知道辛苦，但有很多人幫你。”
看著小林的無不包容的笑容，Hope安靜地注視了他一會。
“哥，Joyce過世這一年，你看起來消沈了許多。”
“哪有什麼改變，你想多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從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東西，你都會為我想辦法，但，你要對自己好一點。”
“你也改變了許多。”
小林與Hope相視而笑。
當這兩個人走了回來，當下Hope緊盯著排骨飯猛看，幹嘛呀，排骨飯被她看得一頭霧水，渾身不自在。
Hope從側背包中掏出一頂運動帽，並遞給排骨飯：“這是我最喜歡的帽子，剪完頭髮後不適合戴了，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收下這項禮物。”
她老實地接過來並說了聲謝謝。
也不多說，Hope和July向眾人頷首，翩然離去。
“其實仔細想想，Hope成名並非偶然。”
“為什麼這麼說？”
“就過去的經驗觀察，歌曲唱片業一直受制於傳統生產方式的束縛，在既有生產體制下，一個流行歌手既要出唱片又要參加歌友會或電視電台的節目錄影，偶爾還需利用誹聞上上報紙版面，她們哪來這麼多精神和時間呢，上回我和July聊過，方才瞭解精雕細琢的手工藝極難滿足大量生產的市場邏輯，真正用心的創作需要新的發行管道。”
“你是指《潘朵拉的盒子》吧。”
“嗯，《JAHIA PRODUCTION》的《潘朵拉的盒子》是個偉大的創造，但儘管這個嚐試別樹一幟，符合趨勢地突破封閉保守的生產環境，也為人們爭取到更大的創作空間，然而誰也不肯定這個魔術盒坐穩江山後，有朝一日是否會集中發號司令的權力，成為另一種發行的壟斷方式。”
“那跟Hope的成名與否有何關連呢？”
“當神話故事中的潘朵拉因好奇打開宙斯送給她的盒子，妒嫉、欺騙、痛苦、憎恨等各式各樣的疾病禍源便跟著降臨世界，潘朵拉因這幕觸目驚心的景象而飽受驚嚇，她蓋上盒子時，盒中僅剩精靈──希望。前後似有相關，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及《JAHIA PRODUCTION》創造Hope的同時也戲謔地進行預言。”
“什麼預言？”
“當世界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希望與災難便成為一體的兩面。”
安靜已久的Apple再也禁不起這個話題的吸引，在徐與茜的一問一答中，她不由自主的插話，然而話才說出，Apple立刻為打破緘默的抵制而感到後悔。
她從《Cello’s Brunch》的戶外咖啡座站起，望向街道。
自由之丘是一處寧靜的社區。
這裡的樓房大多保持三層樓的高度，插著特殊造型路燈桿的馬路約六米寬，行人石磚步道邊拼排著一輛輛的腳踏車，這裡的腳踏車是屬於握把前方安置著一個籃子的那種，除了附設車位及種植曇花或桃竹桃庭院的宅院，舉目所見的店舖和代官山相近，包括販售雨具的專賣亭子、齒科、動物醫院、藥粧店、書局、服飾賣場、小型餐廳及咖啡館等等……，掛著品川車牌的汽車自街上緩緩駛過。儘管富庶，但總體而言，此地的消費水準較代官山更為平易近人。
自由通附近的鐵道邊林立幾家料理亭及酒吧。
“你們在玩角色對調的遊戲嗎”，徐俏皮地說：“昨天是茜不說話，今天我們又有了個安靜的Apple。”
茜看著Apple的背影，她都不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麼會如此陰陽怪氣，明明知道Apple喜歡小林，但偏偏要打壞整個行程的氣氛。
“Apple說的對，《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對習於傳統思維模式的人們來講不諦是場災難，世界的規則改變了，他們失去了依循的準則，但，相對地那些壓抑於既有規範而感到不滿的人們卻歡欣鼓舞地迎接這個改變。”
“你覺得未來會變怎麼樣呢？”
“徐，你很偷懶耶，從頭問到尾，難道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看著徐的訕笑，茜並不以為意。
“《潘朵拉的盒子》是個象徵，這個神秘盒子的內容包羅萬象，有太多人性隱晦的欲望了，然而它也帶來希望，未來會變怎麼樣實在難以預料，但這些暫且不論，好歹現實生活中的《潘朵拉的盒子》為我們帶來Hope這位藝人，Hope的歌聲纖細不羈，詮釋的私人感情全然迥異於時下自怨自艾的靡靡之音，這種追尋自由的特質讓我想到了解放。”
“那就是走自己的路”，Apple回首面無表情：“你是這個意思吧。”
“嗯”，茜點頭：“我向你賠罪，請你喝飲料好不好。”
“好呀。”Apple回答的很乾脆。
※附圖：Mark Milgard《蒲公英美》電影影海報（2004，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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