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裡，《Orange》的氣氛給人一種熱到不能再熱的感覺，配合著表演台上的現場演奏，成雙成對的男女在舞池中跳著索沙（Sosa），不停地旋轉，一個圈圈加一個圈圈直到眼花瞭亂，他們儘量擺動著愉快及誘人的肢體語言，不管是沙發區或高腳椅區的客人的心臟都一樣跳動著歡樂的節奏。
表演台上的樂團清一色穿著白色涼衫和西裝，可能是菲律賓人的男主唱還在頭頂載著帽子，就像席維斯史特龍主演的那部電影《刺客戰場》，蕾兒想到了加勒比海和西班牙式的天主教建築場景，然而不論如何她無法進入狀況，她猜問題出在Belle & Sebastian，一個人若有偏愛的音樂風格，就不容易對其它種音樂產生共嗚。
就這個場面而言，美夏看起來話少了點，蕾兒又小心翼翼地觀察Charles的表情，她和美夏是大學同學，極清楚這名女人的個性。
這是老闆刻意的挑選，《Orange》身高彷彿的女服務員一律綁著馬尾辮，暗紅色的襯衫搭配黑色的迷你裙，為了儘量不打攪客人，她們只是站在沙發區的入口處並以微笑的眼神巡邏現場，但，如果這個區域的煙灰缸有三根以上捺熄的香菸便會馬上趨前清理，而若桌面的酒瓶剩下二分滿的程度，也會低聲詢問客人是否另需點酒服務，請別誤會，這只是單純體貼禮貌的詢問，她們沒有給客人消費壓力的意思，坐在這個區塊的男女都是很重要的客人，即使靠近表演台內側牆角的這張桌面視野稍差，是沙發區最便宜的座位，但這張桌子的最低消費仍足以讓高腳椅區的客人喝好幾個晚上。
“喂，換你，專心點好不好。”
為了讓氣氛能稍稍熱絡，Charles提議大家來場喝酒遊戲。
周遭雖然吵雜，但仍不宜過份喧嘩，他是這麼說的，首先大家一起將杯疊的正面覆在威士忌杯上，以剪刀石頭布的猜拳方式作為規則，大家出拳後，多數不同的人將杯疊反面覆過來，這些人是淘汰者，只有少數人可以繼續划拳，就像生存遊戲一樣直到某個人出線，其他人全是輸家，輸家必需喝酒；好了，第一輪遊戲結束，此刻杯子上的杯疊正反面不齊，大家繼續猜拳，一樣是出拳的多數將杯疊反過來，但這次的輸贏標準改由桌面杯疊的少數者取得參賽的入場券，依此類推，只有與眾不同者能夠倖免一劫。
這種遊戲無關實力，主要還是看個人的運氣狀況。
“不公平，你們三個男人和我一個女人喝算什麼？”
“唷，或者政平的加入就算沒問題了吧。”
“還不是一樣，怎麼說還不是只有我一個女人。”
“你可以請可蕾兒加入呀。”
“喂，你知不知有一種雞尾酒叫作滲水威士忌？”
“我知道滲水威士忌，但不知道它是雞尾酒的一種。怎麼了？”
“我曾聽吧枱的調酒師說過，原來放滿堅硬的冰塊的杯子倒入威士忌後，調酒師會利用攪伴棒順時鐘旋轉的方式消去冰塊銳角，而他每攪伴一次冰塊也會產生約0.3CC的水質，調酒師就是靠這種技術調製一杯出類拔萃的滲水威士忌的，你覺不覺得調酒師很專業。”
“那麼美夏，你看看我親手為你調製的滲水威士忌專業嗎？”
對面男人打斷Charles與美夏的對話，他即興地為她的杯子倒入一些威士忌和大量的礦泉水，美夏睜著杏眼，噘嘴，也不知道含糊嘟嚷些什麼，但還是將杯內的威士忌喝乾了，她嚼著吞入口中的冰塊，那名男人只覺得美夏紅通通的臉龐格外可愛。
蕾兒原本偽裝將注意力停留前面的那個樂團的表演，將近兩個小時下來，她的同學喝了不少酒了，怎麼樣也不能再大刺刺地裝作視而不見，她微抬右手，換人上場，美夏開心地和蕾兒擊掌。
雖說是同學，認識這麼久以來蕾兒始終覺得美夏的個性頗為神秘，大學時期的美夏來無影去無蹤，同學口中的她是一名神出鬼沒的人物，若非這兩個女人的學號相鄰，說真的蕾兒懷疑她倒底會有什麼機會留意這名同學，當然這並不代表當時的蕾兒有多活躍，但就人緣這種事觀察，老是乖乖坐在教室上課的蕾兒總能比美夏多拿幾個人際學分吧，除了印象分數，蕾兒當時對她是很陌生的。
她們兩人的關係必需從音樂說起。
蕾兒很喜歡史密斯飛船（Aerosmith），她覺得那種音樂有種深植人心的力量，也正因為史密斯飛船，高中時期的蕾兒曾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組織一個樂團，但這個夢想就在她試吹過幾次口琴後便輕易放棄了，唉，跟天份無關，人要是懶絕對什麼事都做不成，練習口琴的經驗讓蕾兒明白自己確實擁有音樂天賦，但獨缺耐心。
“這就像你明明知道這棵植物可以開出美麗的花朵，但卻少了一名勤勉的園丁來澆水一樣讓人感到遺憾。”
大學畢業前蕾兒一個人跑去福隆海水浴場參加《動物星球音樂節》，那是某個非主流唱片公司為國內地下樂團所舉辦的音樂祭，雖然來此參加這個活動的觀眾不多，但都是有志一同的音樂狂熱份子，蕾兒望著沙灘上的舞台，對她而言輪流登場的音樂團體都只會對著海面的圓月吶喊，都成不了氣候。自從渡過吹口琴的那個青澀年代，蕾兒放棄組織樂團的野心，不過，音樂的魅力是無法解釋的，她從此喜歡聽各式各樣的音樂，此時那位昔日的吳下阿蒙已稍具判斷音樂良窳的能力。
蕾兒在沙灘百無聊遊盪時遇見了美夏。
原來美夏和朋友們組織了一個名為《Earthy Guys》的樂團，她在團內擔任鍵盤手，她因為配合樂團練習所以很少去學校上課。
“啊，原來你們也名列《動物星球音樂節》表演名單呀。”
其實蕾兒心中是想，噢，原來這個女人也玩樂團。
“我們主唱一昧地怪罪別人的批評有什麼用，我也覺得《Earthy Guys》偏離了組團時的目的。”
好像說著別人的事，美夏盯著舞台上的那個名叫《銥合金火星塞》樂團的演唱的眼神特別冷淡，大概基於一吐為快的心理，她粗枝大葉地說著最近樂團內烏煙瘴氣的故事。
整個風波源自地下樂團刊物不負責任的批評，這份地下音樂圈中小具權威的刊物直陳《Earthy Guys》怪誕不經的音樂風格已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想當然爾這項指控對《Earthy Guys》的團員們造成了極大的打擊，因為他們都很想出唱片專輯，團內檢討會中，主唱恐慌地提出創作曲風必需修正的意見，但負責作曲的美夏卻覺得這代表他們即將向主流靠攏，根本是向商業市場投降嘛。
“說真的，《Earthy Guys》的歌我聽過，曲風是怪異了一點。”
美夏看都不看蕾兒一眼，為了證明自己的音樂內涵，蕾兒補充說明。
“尼克凱夫及壞種籽樂團（Nick Cave & Bad seeds）算是頹廢音樂的典型代表，他們在工業金屬的聲響中創造了一種僅屬於低調絕望的城市美學，那是一種焦躁嘈雜的傷心氛圍，印象裡最令人深刻的是在文溫德斯《慾望之翼》的那場電影，靜謐氣氛中女主角推開大門走進了這個樂團的密室表演，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密秘基地中，我很羨慕那群演唱會的觀眾們，因為他們參與了一次真實聲音的感動之旅……。對了，當然史密斯飛船的《Sweet Emotion》還是最棒的，但時過境遷，無論如何人們無法靠著緬懷和想念的鴉片生存，我們要努力向前。”
參加《動物星球音樂節》的這一天，美夏和蕾兒算是真正的認識，事後美夏對蕾兒坦承不諱，她的創作的音樂確實受到尼克凱夫及壞種籽樂團很大的影響。
現場樂團表演中綴的休息時段，蕾兒的思緒拉回現實，《Orange》的DJ居然播放起Kim Carnes的歌曲《Bette Davis Eyes》，很傷腦筋呢，就跟對面那名拼命想要灌她喝酒的男人一樣不搭輒，她覺得這首歌不適合這個地方，但這是Charles拜託的差事，很難拒絕。
畢業後蕾兒並未再從美夏口中聽到關於《Earthy Guys》這個樂團的事情了，後來美夏在一家婚紗禮服店工作，而蕾兒則幸運地成為唱片公司的唱片專輯說明撰寫員。
“這真是女性版的Rod Stuward，你說對嗎？”
“不明白。”
“我是說Kim Carnes，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蕾兒側眼瞄了沙發邊一眼，看來美夏今晚酒喝多了，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鄰座的政平說話。
“那為什麼Rod Stuward不是男性版的Kim Carnes？”
“幹嘛這麼認真，挺一板一眼的哦。”
政平編制於業務部，雖然年紀應該比蕾兒大上兩三歲，但因為他比蕾兒晚一年進入公司，怎麼樣蕾兒都覺得政平只是個年輕小伙子，針對剛才美夏的問話，他一副謹言慎行的樣子，沒有回答。
“果然一板一眼，連身上的襯衫都燙線了。”
“洗衣店燙的，我從沒燙過襯衫。”
美夏的杯子碰了政平的杯子一下，也不管政平的反應，便自顧自地喝下威士忌。
“你天天換襯衫嗎？”
“放假不穿襯衫。”
“你上班日都會換穿新洗的襯衫？”
“嗯。”
“那豈不是成天都在跑洗衣店了。”
“我一星期送洗一次。”
“所以，起碼必需有五件襯衫。”美夏這句話類似自言自語。
“我上班穿的襯衫共有七件。”
“很了不起嗎，你的襯衫是否一定要燙線？”
“襯衫從洗衣店拿回來，總是燙線了不是嗎。”
“你的襯衫是不是一定要燙線？”
“不用。”
“既然如此，你下次叫洗衣店的老闆別燙線了，不要多此一舉浪費別人的時間。”
為什麼美夏和政平的話題會兜著襯衫轉呢？蕾兒感到奇妙，蕾兒憑著這幾年下來對美夏的瞭解，她知道美夏酒後最喜歡胡言亂語，但並不是聊天，只是想說話罷了，哪個對象都可以，套句橋牌術語Just make，政平的回答是單調了點，但對此時的美夏卻恰如其份。
“我們還喝嗎？”
蕾兒晃著倒光的藍帶威士忌酒瓶，Charles看著她，又和那兩名男人交換眼神。
“不了，等會再請政平送你和美夏回去。”
請政平送我回去？好貼心的禮物。
一定是要換個地方喝酒，蕾兒站在《Orange》門外默想，難道這樣子就不高興了？他一定是嫌美夏和客戶的互動不夠熱絡，所以才會擺出這種的嘴臉，但先生，你得了健忘症了嗎，臨時麻煩我找朋友參加應酬還想怎麼樣，我的朋友可沒有什麼事都配合的義務。
也不管路人側目，喝多了的美夏就在人行道上鬼吼鬼叫了起來，政平悶聲不響地站在一邊旁觀。
夜空下的101摩天大樓格外顯眼，蕾兒的腦海浮現早先這棟高樓所釋放的煙火，此刻東區仍疊映於那片繽紛鮮豔的殘存色澤之中，重低音的歡樂的節奏隱隱約約也此起彼落，成群結夥的夜歸人在仙女棒下的餘溫世界進進出出。
她對自己說，新年快樂。
※附圖：岩井俊二《四月物語》電影影海報（1998，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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