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東京鐵塔形成一道細瘦的光錐。
濃濃的雲層飄下雨絲，森之塔與東京鐵塔互為眺望。
六本木之丘佔地十一點六公頃，綜合居住、辦公、外交與消費功能這個細胞城市為概念的特區以完全自給自足為目標，在開發過程中耗費了兩百八十兆日幣，包含風格獨特的大使館、東京凱悅飯店、維珍電影院、朝日電視台大樓等等，這裡擁有極多的獨特建築，四百公尺長的櫸木大道密密麻麻地擠進二百多家名牌精品店及餐廳，2003年，當六本木之丘立起圓柱狀的地標森之塔，巨人腳下的麻布十番街成了遊客喝午茶的理想地點。
夜裡的六本木五光十色，外圍街道不能免俗地簇集夜總會、俱樂部及小酒吧等娛樂場所，這裡的《貝爾法萊》擁有全國最大的迪斯可舞池。
LV旗艦店的外觀由三萬個金屬環組成，某名男性服務員殷勤有禮地為客人將大型紙袋拎至門外，並躬身道別。
朝日電視台嵌置壁面的橫幅光板顯示時間八點廿分。
以Maman為名，Louise Bourgeois設計的那隻張牙舞爪的大蜘蛛正在潮溼的黑色花園攀爬，牠冷冷地凝視前方，一輛黑色轎車輕快地自塔下滑過。
森之塔的電梯極迅速地上昇，那種直入雲霄的感覺抵達五十四樓方止，依著服務人員的指示前進，來到卅百六度的景觀眺望台，然而遊客們走在這半空中的環狀地帶卻發現了一處禁區。
就像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藉由隔板臨時組裝出一個橫躺長盒的五十坪空間，其外浮貼金色鍚鉑，廿公分寬的銀色緞帶綁繫於板外壁面並拉成巨大的蝴蝶結，非請勿入，兩名身穿白色西裝的男服務生站在入口並以斯文有禮的微笑過濾客人。
“等會還有朋友嗎？”
小林抵達派對會場，Moli立即出來迎接。
“不，沒了”，小林回答：“就我們四個人。”
其他三人是排骨飯、Fay及Apple。
室內飄浮著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清脆敲擊及Ana D成熟慵懶的歌聲，牆邊擺放了無數香氣襲人的玫瑰花束，因為來賓極多，客人們只能在鮮紅色的地毯上緩慢挪動身體。
小林和Moli要談點事，他向三人稍加解釋便走入派對人群中了。
“Friends come from Taipei是什麼意思？”Apple低聲詢問Fay。
Apple在傍晚跟Fay及排骨飯於住宿的世紀凱悅飯店會合，她覺得這兩個女人下午既然跟小林在一起，大概會明白入口旁告示牌板上這句話的意思。
“－－來自台北的朋友”，Fay同樣倍感疑惑：“可能是一句暗語，應該是派對主題吧，莫非這場派對是為了歡迎我們而舉辦的。”
Apple點頭，只覺得Fay的推論不僅異想天開，簡直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放眼望去，今晚到場參加派對的男女大約四五十人，室內盞盞溫黃照明燈下的來賓無不交頭接耳，不論是高談闊論或掩嘴輕笑，睥睨眼神或驕傲身段，每位紳士名媛都運用著嫻熟的肢體語言突顯個人的自信與身份，怎麼說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是不可能是為了歡迎她們而涖臨這裡的。
“今天下午，我們曾在代官山遇見Hope”，排骨飯說話了。
“咦，是嗎？”
雖然明知排骨飯對自己談不上友善，但不知為何Apple總覺得她那張臉今晚過份的陰陽怪氣了，Apple不自在地朝前方望去，派對會場的深處果然另設了一個迷小表演台，四名年輕的男子正在調整揚聲器。
“今晚很不對勁，小林是怎麼回事”，Apple又對著排骨飯說話：“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怎麼會想到穿西裝來參加派對呢。”
“你對他穿西裝有什麼感覺？”
儘管頭髮依舊稍亂，但從側臉看去，今晚的小林身穿黑色系的西裝及襯衫，並繫上了一條白色領帶，他的嘴角保持著緊抿的內斂態度，極為沈穩的氛圍。
“看起來很精明幹練”，July回答。
“我很少穿西裝的。”
“是，你上回穿西裝是在台中的時候了吧，那晚真是鋒芒畢露。”
Moli指的是《創世紀》之夜。
“人來了嗎？”
“剛才就來了，雖然表面上這場派對由我具名邀請，但每位來賓都知道他才是這場派對的真正主人，他必需在形式上招呼一下客人。”
Moli抽著菸，下顎微揚，小林順著他暗示的方向看去。
那名卅餘歲的男人正跟著某名年輕貌美的女子閒話家常，就是這麼奇妙，那名男人恰巧側身，他的眼神與小林交會，男人微抬右手的紅酒杯，小林將擱在桌邊的威士忌角杯舉起也向他點頭致意。
1996年，這名男子設立《媒體聯合行動》公司。這家公司透過網路聯結的作業模式經營入口網站，藉由線上購物、人力銀行及電子郵件收送服務的改良，很快地這個網站成為年輕人間最受歡迎的瀏覽世界，2000年，《媒體聯合行動》公司順勢騎上時代的巨浪而在證交所上市，這名男子可能經過專家指導或本身便富有商業頭腦，他捨本逐末不思專心經營本業，反而開始嚐試運用股份切割及股票交換的方法提昇企業的市值。股票是一種具有想像力的商品，即使一股股票被切割為一百股但股值不斷，不過新股股價低而較易讓散戶持股，再加之按規定散戶買入的切割新股在兩個月內不得交易，於是《媒體聯合行動》公司只需於市場大量釋出有利企業的訊息或不斷有人買入的消息，便能極輕易的哄抬股價，於是就在這種手段靈巧運用中，《媒體聯合行動》公司在股票市場的價格不斷地膨漲，再膨漲。這家企業於短短四年間分割了四次股份，變而變本加厲，最後一次切割股份只與上次切割相隔兩個月時間，收盤股價為上次切割的八倍，至此，當初公司上市的的單一股份已被分割為二萬五千股。
隨著Ana D的歌聲慢慢消失，室內光線變暗。
角落步出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架設在天花板上的投射燈打下光圈，她踏上了表演台，接著看向右手邊那位貝斯手。
就像催眠的演奏，貝斯手撥動了重複兩次的低音合弦。
那名年輕女子的右手將原本背置於後的無線麥克風抬至嘴邊。
閃電無聲無息地撕開雲層
雨線斜斜劃過此起彼落的商業大樓，或許忘記初衷
你彈奏鋼琴的左手指頭只剩下反複的旋律與單調生活
億兆顆水珠瞬間停滯於人造花園的半空
又保持摔落的齊一節奏，傾盆大雨的街上汽車沒那麼多了
我看見那生存之道
一株株傷心的樹仍微笑地唱歌
而，孩子們都跑去哪兒了呢
世界安詳，就像耳朵充滿靜謐的寂寞
就像站在建築的高點，從窗口俯瞰著浮光掠影的美麗城市，下雨了，道路上那些川流不息的汽車宛若音符而色彩繽紛並揚起悠緩的旋律，昨日已遠，佇立街頭的行人如同廣袤海洋上空的飄塵，日復一日往來於擁擠的人潮之中卻無從洗滌生活帶來的憂傷。
“謝謝你自《潘朵拉的盒子》為我們帶來Hope的歌聲。”
小林、July和Moli站在一起，就在他們三人專注於Hope表演之際，派對的主人過來了，主人的身旁陪著一位女伴，這名女子亮麗色澤的短髮梳理得極為乾淨俐落，小巧臉孔旁的貝耳鑲戴著水晶葉片的墜飾，就像一隻美人魚，那襲連身鮮紅紗紡禮服繫於纖頸，露出半截背部，拖曳及地的裙擺接長了胸臀之間玲瓏有緻的視覺曲線。
“久仰大名，我是小林。”
小林跟那名男人握手，也介紹July。
“歡迎來自台北的朋友，歡迎你們不辭遠道而來”，那個男人露出笑臉：“其實我早已聲名狼籍了。”
其後，這名志得意滿的男子將攻擊的箭頭指向傳統產業，他先是申購球隊加入職業棒球聯盟，但這波行動以失敗告終，其後為了打造本身媒體帝國的地位，在外商銀行的銀彈支援下，就像德軍於1940年六月突破法國馬其諾防線，他掀起了全國性電視的股權爭霸戰爭，此次的併購行動在電視台傳統勢力與政府權力結盟反撲中落幕，算不上成功，《媒體聯合行動》公司跟電視台簽訂持股卻不介入經營的停火協議。
“您太客氣了，不知道Hope的表現可以嗎？”
“棒透了”，男子回首：“後現代竟無異於古典，她的表現讓我想到一則神話。”
July笑吟吟地問：“您是指潘朵拉的故事？”
“不，是荷馬的《奧狄賽》。那時奧狄賽率領希臘人打贏了特洛伊十年戰爭，凱旋返鄉途中經由海上海妖賽倫居住的魔島，在某個既寂寞又美麗的月圓之夜，半人半鳥的賽倫坐在岩石並對著無涯的大海唱歌，那些往返海上的水手迷惑於她的美妙歌聲而受到吸引，就在靠近她的同時，巨大的船隻陷入漩渦，隨即撞上礁岩粉身碎骨。就居無定所的心靈而言，Hope擁有媲美賽倫歌聲的魅力。”
這項褒獎是對Hope的肯定，小林接口。
“然而，聰明如奧狄賽卻懂得用臘封住耳朵，拒絕誘惑，我個人以為賽倫的歌聲固然出神入化，但這只是個襯托，也只是奧狄賽波瀾壯闊的旅程中的小插曲，真正的人生史詩必需透過偉大的冒險方能完成。”
“每個人都終其一生都在進行著奧狄賽的旅程，這是永恒的主旨，然而有的人就像那些水手，在回歸美好的航向中迷失了。”
對講究倫理與傳統輩份的社會而言，這名男子的行逕無異離經叛道，倘若放任不管，就像豬羊變色的紙牌遊戲，誰也不肯定他下次的出擊是否會讓哪個企業一夕之間摧枯拉朽，他們決定迎頭痛擊。年初，這這名男子嚐到苦果，政府檢察部門以涉嫌散佈虛假市場資訊為由大舉搜查《媒體聯合行動》公司，其後他以違反《證券交易法》遭到拘捕起訴，禍事接二連三，訴訟期間他再次涉嫌利用會計手段遮掩企業財務赤字決算，此事曝光股市大盤指數立刻應聲倒地。
猶如美國夢Worldcom的翻版，《媒體聯合行動》公司的股價一落千丈並遭到下市命運，才一眨眼工夫，這位財經雜誌的風雲人物亦成了法院常客。
既無說明，也無預告，派對的客人們注視著表演台上那名外國歌手，Hope唱完後並未等待掌聲，在四人樂團的伴奏下，她開始了下首歌曲。
小林看著這名男人：“聽似感嘆，然而你自信十足。”
“人生就是追尋。小林，你所謂的偉大的冒險讓我感觸良深，每次我打開電腦，隨著銀幕瀏覽器運轉便會想到冒險，在人生這場尋寶的遊戲中，我經常思考著自己應該該何去何從。”
“您是指奧狄賽吧。”
“你說對了，有人說我是投機份子”，男人不屑地啐了一聲：“人們忘記我曾帶來的夢想，如今卻以罪有應得為我蓋棺定論，這些人全部不懂資本規則。”
“願聞其詳。”
“你對東印度公司瞭解嗎？”
“略有涉獵。東印度公司存在於十七到十九世紀之間，所謂東印度公司其實是個泛稱，包括荷蘭、法國、丹麥、瑞典、蘇格蘭、奧地利及西班牙等國家均設有同名公司，這些同名公司存在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經營東方貿易，其中最具規模者則非總部設於倫敦的英國東印度公司莫屬。”
男子注視著小林。
“1600年，英女皇伊利莎白一世為了打破荷蘭商人獨佔東方香料市場的局面，詔令國內富商集資組成東印度公司，這家公司在國家的特許下，擁有麥哲倫海峽及好望角以外所有東球貿易的專利權力，從一開始對中國的紡織及茶葉生意，陸續又取得鑄幣、建軍、築堡、課稅、媾和、訂盟及司法特權；過了一世紀，也就是1708年，儘管在安娜女皇的命令下重組公司擴大股東及資本額，然而實質上東印度公司已是帝國主義政策執行的先鋒；時至1757年，這家公司的負責人克賴伏（Clive）於普拉西戰役中一舉擊潰法軍，從此這家公司不僅取得對印貿易的獨佔地位，也掀開英國對印度殖民的歷史。”
“整體而言，東印度公司自東方攫取的龐大利益為英國工業革命所需的資金提供準備，但因技術面的改變，工業資本發揮比重商資本更有效率的累積速度，這家公司便完成了經濟上的階段性任務，1858年，英國政府撤消這家公司同時亦將該公司所有財產收歸國有，至此，國家成為最後的贏家。”
“沒錯。在這件小規模經濟發展史中東印度公司不過是國家的縮影，私人式的財富累積與國家資本建立的規模相較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然而就像辯證法，上世紀開始，取而代之的跨國性企業甚至比國家更遊刃有餘了。”
“您所謂的跨國性企業同時也是無國界企業。”
“小林，人類對於周遭的理解建立在想像的認知之上，我們其實共同擁有一個世界，但那種完整的感覺因馴服於社會既有的規則而被切割，人們對已身被剝奪的自由懵懂無知。這是失樂園狀態，網路顛覆了人們的生活經驗，何謂虛擬，何謂實境？網路讓我們重新思考未來，這是我們再次解放的契機。”
他所描述的世界就像1928年Malevich的那幅繪畫《混淆的預感》。
“這就是您成立《媒體聯合行動》公司的目的吧。”
“嗯，請容許我以諾亞方舟比喻《媒體聯合行動》公司，相信我，我對目標很清楚。在進入這個解放領域的前夕，我們過不去了，英代爾及微軟就像兩頭洪荒巨獸壟斷了自由之門，難道只憑反托拉斯條款便能牽制他們恣意妄為？痴人說夢，若不能高義旗便需俯首稱臣，自由是必需付出代價的。人們根本不瞭解我不斷增殖《媒體聯合行動》資本的目的，倘若不糾結眾人之力如何打敗這兩頭魔獸，這個社會愚蠢透了。”
“的確，我們每天要打開電腦便必需對微軟帝國的旗幟行注目禮，但人們對自己的國家恐怕都沒這麼忠誠。”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小林，我們聊得來，我相信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你大老遠跑來絕非是為了聽我長篇大論，請恕我直問，你希望獲得什麼協助？”
乎出眾人意外，這名男人儘管身陷困境，仍極為慷慨。
“我喜歡朋友，更喜歡合作。千萬別客氣了，我願意在此承諾，日後只要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我保證你可以獲得密切的支援。”
應對進退中兩名男人均無意立即提出所求，像是摸索著彼此的真實想法而注視對方眼神良久，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往表演台Hope。
“她能成為國際性的藝人嗎？”
“朋友的事就算我的事，沒有什麼不能的。”
如此，彼此建立初步合作的默契。
畢究是這場派對的主人，美麗的女伴在男人耳邊悄悄說話，原來某些貴賓已在附近鵠立逡巡了，男人抬眼看看他們，接著跟小林再說兩句話便即行走開。
※附圖：Emir Kusturica《亞利桑那之夢》電影影海報（1993，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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