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詭計得逞，但排骨飯還是悶悶不樂。小林沒來上班的原因已經查清，但她對Christian的出現充滿了無力。
“哎呀，好好吃的蛋糕。”
排骨飯早就發現她了，但一直懶得抬眼。這名女人根本不配當老闆，她的職業是小偷，竟然問也不問就拿起她曾嫌棄過的虎皮蛋糕吃了起來。喀喀喀喀，鍵盤聲帶著樸素的美感，排骨飯就像彈奏著巴加尼尼《心中煩亂》的主題變奏曲而全神貫注。
老闆吃著蛋糕，並嘖嘖稱奇的看著她：“你的指法好熟練噢。”
“大驚小怪。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懶得下去吃飯嘛，怕你無聊，所以陪你聊兩句。”
“媽，你幹嘛老是不吃中飯！都幾歲了，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
嘴裡的蛋糕差點吐了出來。老闆嚇一跳，東張西望一陣子。
“說幾次了，是大姐呀，在公司要叫我大姐。我有那麼老嗎？”
排骨飯眉頭深鎖。自從一年半前第一天到公司上班起，她就從未在公司內叫過老闆媽媽了。排骨飯大學畢業後不知道要找什麼工作，更糟的是胸無大志，最後母親決定安排她擔任公司業務部助理的工作。
她是老闆安插的人選吶。就像獨眼獸，人事室經理看著語焉不詳的履歷表，睜隻眼閉隻眼，對這名來路不明的小女生並不多加詢問。反正是老闆的命令，大家乖乖照辦吧。
排骨飯知道母親對自己的能力評價不高，儘管領著家裡薪水，但一半出諸賭氣一半也為了證明自己獨立的決心，她悶不吭聲地著手搬出家中的計畫。當大姐聽到她的想法，第一個感覺是她搞不懂社會現實，吃苦受罪幾天自然就會搬回來，結果這名倔強的女兒已在外頭生活一年多了。
“喂，你這裡還有沒有食物？我突然有點餓。”
“不行，你老是吃零食，都不吃正餐，你快去吃飯，貓耳朵餅乾吃光了。”
唉，自從女兒搬出家中，沒認識到社會現狀，個性反而現實了不少。老闆若有所悟地點頭。
“不行？原來如此，早知道我就拿小林去換《海峽電訊》的合約，要吃什麼沒有呀。”
知女莫若母，這句話一語中的。只見排骨飯想要詢問些什麼般像隻大肚魚楞楞地張嘴。她做作地蹙眉。啐。
“你扯到哪去了，算了算了，不讓你吃點東西又於心不忍……。”
話還沒說完，排骨飯就慚愧地低頭開始翻動抽屜。這個抽屜就是多啦A夢肚子裡的百寶箱，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有，包括公司報表、小林送給她的化粧品、打發時間的小說等等。她最後拿出了巧克利棒。
“或著，你想吃便當，快二點了，我想餐廳還有些好吃的才對。”
前後表現大相逕庭。大姐面無表情地嚼著巧克利棒，她覺得自己的女兒既可怕又陌生，幸好叫她來公司上班，萬一誤入歧途，她肯定會成為電話詐騙集團中極為傑出的一員。應該看過約翰屈伏塔及尼古拉斯凱吉主演的電影《變臉》，否則不過五秒，排骨飯抬起頭後居然就可以露出親切無辜的笑容。
“我和小林談過了，未來業務部會分為兩組，他是其中一個單位的主管。”
“啊，你要小林擔任業務部的主管呀，原來消息是真的”，她喜不自勝。
“沒用的。我雖然要小林擔任新業務單位的主管，但他意興闌珊，不過，我不覺得他對《海峽電訊》策略應對部門就會提起興趣，不然對方高層也不會兜個圈子找我談了。你想想，這正是可怕之處，小林對這些都不動心，我實在想不出辦法留住這個年輕人。”
“他是呆瓜”，排骨飯突然有些生氣：“這家公司的環境這麼好，他為什麼不留下來？等他回來我一定要他在這裡繼續工作。”
“小林還要請假多久？”
“我昨晚沒問。他哥哥出車禍，你不去探望就算了還急著要他回來工作，讓他多休息幾天好不好。”
哼。大姐冷冷地看著她，只覺得對自己的女兒越來越不屑，現實就算了，這傢伙的胳臂還往外彎。出什麼車禍呀，這名年輕年明明陪《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社長出國了，只有天真如你才會相信這種鬼話。她側臉打量著女兒，並決定對這種懵懂無知的天真給予當頭棒喝。
“口氣這麼大。這樣子好了，你叫他明天進公司一趟，若真的有事再回醫院。我要看看你有何能耐能叫他回來上班，若沒有，你就閉嘴，連這種事都辦不到，他為什麼會聽你的話繼續留在這裡工作？”
“他現在在醫院，接電話不方便。”
“什麼不方便”，大姐幾乎大笑失聲：“你立刻撥電話給他。快，這是命令！”
為什麼他哥哥出車禍了還要叨難他，簡直強人所難嘛。排骨飯鼓著腮幫子看著母親。好吧，大不了我明天請假去幫忙看護，總之，就讓他先來上一天班。
嘟……，嘟……，排骨飯皺眉，所以我討厭醫院，人一旦進了醫院甚至連手機都會感染病毒，沒想到電話聲變得如此低沈。她完全不懂國際漫遊時手機音頻不同。
“喂。”
“嗨，怎麼了”，小林的聲音充滿了愉快的表情。
“你哥哥有沒有好一點？”
“他恢復得很快，謝謝。”
“那就好，小林，是這樣子的，大姐想找你明天進公司一趟，你可以嗎？需不需要我請假去醫院幫你看護哥哥？”
手機差點又自手裡滑落，好險，這次手機若掉進海裡就真的完蛋了。迎著台灣海峽刮來的強風，此刻小林滿頭亂髮，這是湄洲島之旅的回程，陽光瀲豔，波光千頃。他扶著欄桿站在交通船側邊的走道上。
“不用了啦，我欠你一個願望嘛。我會進公司。”
“你有沒有搞錯呀！我只不過說大姐要你進公司，還願意請假幫你照料哥哥，你竟然不知好歹，企圖利用這種小事打發掉我的願望。我告訴你，休想！”
小事？小林可是要立刻回台北的呢。
他不以為意地微笑：“我只是提醒你，你有一個願望放我這裡。”
“喂，我剪頭髮了。”
“呃，是嗎，剪得怎麼樣？”
“剪得短短的，你想不想看？”
“想。”
排骨飯沒想到原本戲弄小林的一句話，他回答得這麼直接乾脆，電話安靜了一會。
“記得明天回來上班。”
海岸的驟雨全然蒸散，大海只剩炙熱的陽光，離開湄洲島後，整片藍空下的紫外線帶給皮膚一種灼傷刺痛的快感，晴空萬里，攔不住的雲朵移動極快。然而站在小林旁邊的阿健身心俱疲，他昨天失血過多，今天又流了許多汗。
“你怎麼隨便就答應她了，這裡到廣東還要好久呢。”
“誰說我們去廣東，回廈門。”
小林上岸後指揮若定，司機收到指令後，開著小麵包車，隨即告別擠滿漁船的東山港。從東山到高速公路這段路頗為顛簸，阿健萎靡萬分地縮在椅內，朝聖之旅並未洗滌掉他的倦意。
由這裡回到廈門大約需要三個小時，小林要阿健稍事休息，然而一夜的過度緊張讓阿健現在睡不著，他楞楞地看著窗外。這條高速公路與國內一號國道頗有相似之處，所到之處均是丘陵地形。車過泉州。
“本來計劃與Moli的事告一段落就去泉州看阿仁，沒想到無功而返，還落得如此落魄。”
“救人不見得要到現場，早知道這趟路是浪費時間了。我來此的目的只不過是想讓July心安罷了，算了，反正Margaret幫我請了六天假，現在假期結束，明天回公司上班。”
“小林，你是不是知道Moli的下落？”
“知道啊，他前陣子還才打電話約我碰面呢。”
“那為何不早點跟我說？你們見過面了？”
“說不說都無所謂吧。我要工作，沒時間和他碰面。”
“他在哪裡？”
“風逐漸乾燥了”，坐在副駕駛座的小林望著窗口：“阿健，你感受到了嗎？就像一地枯乾的落葉被看不見的巨靈腳掌踏過，我在這季的風裡聽見霹靂啪啦的搓碎聲。Leviathan，我喜歡這個字眼。不知不覺Joyce過逝一年半了。”
孱弱的阿健看著小林的背影。此行是個夢魘，他只想早點脫離這個苦海無邊的國度，安穩地躺在床上睡覺。
“你確定要從廈門機場回去嗎？”
“當然，比起廣東，廈門簡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那為什麼包車來湄洲？”
“不為什麼，就是來玩，七點的飛機，我訂好機位了。我怕等飛機閒著無聊，所以幫你找點事情打發時間。用不著感激我。”
阿健重重地躺回座椅，並閉眼。
對於小林這番善意，他真的無力感謝，因為他快被這名年輕人折磨死了。耳邊傳來小林輕鬆愉快的口哨聲。是電影《虎豹小霸王》的主題曲，《Raindrops Keep Fallin’ On My Head》。
※附圖：Federico Fellini《卡比利亞之夜》電影海報（1957，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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