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魚鱗雲倏忽游過。
望過建築稜線，斜截的摩天大樓就像一枝鋼筆的筆尖正於天空書寫著這座城市的身世，然而除了眾說紛紜的歷史，密密麻麻的字跡已渲染為一片汪藍墨水，乾淨澄澈的穹頂成了人生絕佳的風景。
淺淺地塗鴉。首先於素描本的空白頁畫上信義路與敦化南路的交叉十字，這個位置築起一棟積木般的樓房代表《集思廣益》廣告公司，往北一段距離又橫拉出一條粗線，左彎基隆路，尚未抵達世貿會議中心前先繞往插著各國國旗的Hyatt，瀏覽兩側種滿欒樹的松壽路，繼續向前便可看到華納威秀、中國信託銀行、新光三越百貨等建築密佈的新東區。與統一企業大樓相望，筆尖以類似《淘氣尼古拉》的作者桑培與葛西尼的幽默風格輕快揮動，這片不斷擴張的版圖憑空置入一支巨大的威士忌酒瓶。
然而這個壯舉卻有更美麗的表現，隨著夜幕低掩，刷刷的炭粉撒落於這塊精華區的每棟高樓，除了象徵燈團的不規則反白，這支泛著亮光的酒瓶成了舉城矚目的焦點。
“將101摩天大樓裝置為瓶身的創意可行嗎？”
“喂，不得了，我就說吧，你真的很有美術天份。”
“謝謝，唉，倒底行不行呀？”
“行不通，法令對酒類商品的廣告列有限制規範，除非特許販售的場所，其它地方一律不能進行宣傳。”
這二名被小林潑了一身冷水的女人錯愕不已，但他只顧看著手表的時間。
“我應該沒有聽錯，他們確實討論到這個話題。”
“那是藉題發揮，《鴻丰洋行》應該尚不至於不瞭解這個法令。他們和《JAHIA PRODUCTION》接觸的原因可能是想藉由這個跳板與《VERONIQUE OFFICE》的高層接觸，畢竟這家事務所擁有許多甚受年輕世代歡迎的偶像藝人。”
就像啄木鳥噘著嘴，Apple將鉛筆夾在唇鼻之間，一番淺顯易懂的說明立刻打破了這個填裝美夢的創意瓶身，茜看了Apple一眼。
“不要沮喪嘛，這只是法令限制的問題，否則這個創意一定可以得獎。”
“我也是這麼想。”
“這種想法不妥。”
“為什麼？”
“辜且不論法令。沒錯，將101摩天大樓裝置為威士忌瓶身乍聽確實是項創舉，但再考慮到它造成的後遺症就值得深思了，菸酒這種特殊商品進行宣傳時最好先注意消費者的觀感，尤其公益團体潮浪般的抨擊恐怕會導致適得其反的效果。得不得獎不重要，廣告公司只是行銷流程中的輔助者，重點最好放在如何協助客戶生意的成長會比較適當吧。”
“那怎麼辦，為什麼想創意會這麼痛苦？”
“船到橋頭自然直呀，等我有新的訊息再談執行細節都不遲吧。”
對創意人員念茲在茲追求的獎項而言，這只是聊勝於無的安慰。
百般無奈，Apple氣餒地將頭靠在椅背並望著天花板那慢慢旋轉的三葉風扇，擱置桌面的雙手無意識地將紙巾撕成一塊塊小碎片。狹小的空間裡飄浮著Beatles《Let It Be》的滄桑音符，《66’》咖啡館內並沒有其他客人，坐在櫃枱內的女服務生Earine無聊地托腮冥想，生意欠佳，老闆要她下星期別來上班了，儘管那名女人一籌莫展的表情與她無關，但她的內心昇起一股淡淡的憂傷。
小林又瞄了手表一眼，他簡單地向Apple與茜說明大姐約他四點半開會即匆匆忙忙地離去。茜望著小林的背影，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直覺小林今天心神不屬，討論時語氣很直接，看了好幾次手表。
她早聽到傳聞了，小林似乎認識《海峽電訊》的高層，所以大姐要他負責這個客戶的連絡，沒想到二個月前小林還被同事們眨得一文不值，但此時這位寵辱不驚的同學儼然鹹魚翻身了。
寵辱不驚？其實小林並不像茜想像的那麼偉大，他離開《66’》咖啡館後並未直接回公司。快四點半了，小林喝著寶礦力水得並站在大安路信維市場的一處水果攤前許久，根本是在浪費時間，他面對著各式各樣的水果反覆考慮時不僅眉頭緊鎖，可能心煩地想到大腦都起皺褶的程度吧，排骨飯不開心，他最不擅長取悦了，好吧，就為親愛的小助理帶些可口的甜點回去。他莫名其妙地買了一箱櫻桃。
這陣子排骨飯的心情真的糟透了，她與業務部的同事陷入了冷戰，就像一面面無形的牆豎立在座位周遭，包括小林在內，除非必要，她很少開口說話。
“吃櫻桃好不好。”
心事重重的排骨飯瞥了桌角這箱水果一眼，自從二人的誤會冰釋，小林顯然比過去更留意她的感受了。彷彿嫌棄這些櫻桃不夠甜，她笑的苦澀極了。
“謝謝，買這麼多我吃不完……。”
“剩下的帶回家。”
“你不是和大姐要開會嗎，快上去吧。”
一點也不重要。小林仍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上，他的雙手扶桌，像是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地望著排骨飯，排骨飯一開始以為小林在注視自已，但過了一陣子方才發覺眼前那對瞳眸並沒有任何焦距。小助理用力地斥責了一聲，只見他方才笑嘻嘻地離開。
小林敲敲門，聽到一聲請進的簡單回應。開門後小林看見大姐背靠著座椅，右手扶額，左手的話筒持貼耳畔，她閉眼斜躺的姿勢就像正冥聽著悠美的古典樂，但為了不表示失禮會在適當的時機唯唯諾諾二句，她向對方致謝後便掛上電話，睜開眼睛。
她注視著小林一會，又按下內線分機，秘書為小林倒了一杯茶水。
“你可以抽菸，用不著太拘束。”
小林點頭稱謝，但仍端坐沙發，不敢逾越應有的禮節。
“《鴻丰洋行》那邊有新的工作進展嗎？那位品牌經理是否答應我們重新提案的請求？”
“不，我並未與他連絡。透過《JAHIA PRODUCTION》的介紹，我與對方老闆直接碰面了，他很清楚地表示，誰有辦法幫他建立與《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關係，他就與誰合作。”
小林與對方老闆直接碰面了？大姐抬眼。
“他們想與《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建立關係？”
“嗯，我覺得公司曾有一次大好機會，但錯過了。”
“怎麼說？你和對方聊了些什麼重點？”
“自從這類跨國性公司修正全球策略後，主事者無不積極發展具備當地特色的行銷宣傳活動，之前《鴻丰洋行》找我們提案的動機應該著眼於《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藝人，但我們提出的企劃案與他們的需求頗有落差。”
“既然如此，早點講清楚不就好了嗎？”
“或許中間人作梗，我們並未獲得正確的訊息。”
一定是那位品牌經理暗中搞鬼。照道理說，自己好歹是一間廣告公司的老闆，《鴻丰洋行》既然邀請《集思廣益》廣告公司進行提案，但提完案後不僅音訊渺茫也拒絕與自己碰面，這是極端無理反常的行為。
但，說反常又未竟如此，既然擔任品牌經理這項重要職務，他應該早就建立起與自己配合的廠商網絡了，當老闆的工作指令與其利益衝突，他自然會千方百計地掣肘，諸如對廣告公司說明提案方向時避重就輕，上次正是疏忽了承辦人這方面的心理才會導致吃虧的後果。
“《鴻丰洋行》曾找其他廣告公司提案嗎？”
“有，不過《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內部莫測高深，一般廣告公司頂多觸及某位經紀人，但《鴻丰洋行》的企圖心在於全面性的配合。”
這又是另一個疑問，為什麼與《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打交道會這麼複雜，不就是商業合作嗎？另一家廣告公司明明知道工作重點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不過正因如此，苦戰至此的《集思廣益》廣告公司方能保有一線生機。
“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形勢比人強吧。儘管那位品牌經理另有矚意對象，但他配合的廣告公司對交付的任務畢竟無法達成，大姐，您不是認識《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社長嗎，要不要直接與他連絡看看？”
這算哪門子的認識呀，大姐沈吟了一會。
“不知能不能約到……。”
請試試看吧，小林露出模稜兩可的笑容。
“好，就這樣。小林，你打算從此直接與《鴻丰洋行》的老闆溝通嗎？”
“不，我會找個時間拜訪那位品牌經理，並試著摒除他的疑慮，其後再麻煩大姐出面與他吃個飯。跘腳石或敲門磚全在一念之間。”
……跘腳石或敲門磚全在一念之間。小林的講法與大姐長久以來的座右銘不謀而合，生意沒有永遠的敵人。座椅緘默無聲地側旋，小林凝視的大姐左臉落下一片略暗的陰影，但窗外日光投射的右側臉龐卻近似獨白。
這名年輕人極其老成。
“我剛才接到《海峽電訊》的電話，這次比稿的結果公佈了，包括我們公司，他們共選擇了二家廣告代理商。”
“太好了，公司總算沒有白忙一場。”
大姐不自覺地站起，望往經常注視的方向。
這座城市已在眾人不知不覺中豎立標杆，類似驚嘆號，就這麼兀自聳立於所有高樓之上的101摩天大樓側邊飄揚旗幟般的白色流雲，如果有人每天都能看著這棟宏偉建築，或許他也會漸漸地將偉大視為習慣吧。
這是商業大道上所有勞動者的目標，也是生活的共通主題。
淺淺藍的天空已渲染為汪藍，雲淡風輕吶。
“提案前我曾在內心暗自許願，這次《海峽電訊》的比稿若能脫穎而出，公司計劃辦一次國外旅遊。”
“謝謝大姐，相信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
“沒事了，你去忙吧。”
原本大姐找小林到辦公室的目的在於詢問《海峽電訊》與《鴻丰洋行》這二個客戶的工作進度，然而小林踏入辦公室的前一刻，《海峽電訊》那位副理恰好來電告知《集思廣益》廣告公司已入選為其簽約代理商的喜訊，大姐並無太多驚訝，比稿結束當天她與那名長年者的簡短唔談早就觸動內心的預感，這個結論不過讓事情更具体成形罷了。
就像女兒常常讚美的偶像Michael Owen，這名年輕足球員於英超聯賽中始終沒沒無聞，直到1998年，他在世界杯足球賽中以旺盛的爆發力強行盤球攻入敵方禁區的表現終於贏得舉世驚豔。這是無法壓抑的鋒芒。儘管聲色俱斂的小林平日並不出眾，但他卻能在時機到來時發揮臨門一腳的本事，與其說運氣，但他與《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及《海峽電訊》的高層建立的關係絕非出諸偶然。
這名年輕人很低調，而且刻意，他似乎無意嶄露頭角。
為什麼會這樣呢？
有些事情根本百思不得其解。
早自一開始大姐就不奢望獨家代理《海峽電訊》的廣告業務，與另一家名列前矛的廣告代理商共同服務這位大客戶已足以心滿意足，回顧之前患得患失的心情，這算是不錯的結局。至於《鴻丰洋行》……，且乘風破浪吧，前方101摩天大樓猶如橫渡大海的戰艦桅杆，奮發淬鍊的鬥志正閃閃發光。
小林回到業務部後便規矩地寫著工作日誌，熟能生巧，身兼開發與客服重任的小林不出三分鐘便為這種例行性的字句劃上一個句點。
她還是不開心。小林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對面，面無表情的排骨飯利用回收紙張摺著一個個小盒子，過了一會，她到洗水槽安靜地洗淨那箱小林帶回來的櫻桃，接著細心地將果粒平均分配到盒子裡，排骨飯將櫻桃分送到業務部同事的桌上。
時間到了五點半，倦鳥歸巢的業務們陸繼回到辦公室，徐踏著意興闌珊的步伐坐回座位，他發現桌邊的櫻桃時便詢問小林這份水果從何而來，小林答以是助理為大家準備的。徐習慣性地掏出口袋香菸時才想到室內禁菸，就像鳥喙啣著一根草枝，他將香菸叨在嘴邊並凝視著小助理，自從上次爭吵，這二個人已有多日沒開口說話了。
“你不是不認同我的做法嗎？”
“櫻桃是小林買的。”
絲毫不明白她的語意何在。徐似乎並不以為意，他拿起盒裡的櫻桃便一個接一個塞入口中，他轉頭望著著鄰座的小林，稍稍陳述前陣子接觸的那位房地產客戶即將推動一個總銷六十億的造鎮計劃，廣告預算極為可觀。
“為了不讓你為難，我和客戶約在錢櫃SOGO店唱歌，這樣子總可以了吧。”
“噢，好呀。”
“他們說我可以找些同事過去，但我猜，他們所謂的同事應該是指女孩子。”
“你要找茜和Apple嗎？”
“拜託，你的腦袋能不能靈光一點，她們根本搞不清楚業務世界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想搞砸我的生意？”
那要找誰呀？小林注視著徐，誰叫你要得罪排骨飯。其實徐這個人有點大男人主義，這幾天排骨飯悽悽慘慘的模樣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欺負了一名弱女子，於心不忍的徐根本不敢正眼瞧她。
“怎麼樣，幫個忙吧，小林會一起去噢。”
明明仍看著小林，但語末顯然是徵詢排骨飯的意見，她抬眼，但一下子又慌張地埋頭用筆型修正液塗改著表格上的錯誤文字，雖然徐已遞出和平的橄欖枝，但排骨飯實在沒辦法像砍倒櫻桃樹的華盛頓那般誠實地面對自己。徐無奈地搖頭並做作地發出喟嘆，他大刺刺地走到排骨飯身邊，又貼近她的耳旁低語。
“小林也會一起去噢。”
縱使排骨飯的內心竊喜，但她還是必需對這種得寸進尺的挑釁行逕略微抗議，只見那隻黑色的滑鼠被她用力地敲蹬了一下，一條長長的尾巴兀自彆扭抖動。
※附圖：Abbas Kiarotami《櫻桃的滋味》電影海報（1997，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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