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了十分鐘，但，無傷大雅。
當阿仁、Moli和小林走近《春之森》日本料理店，門口藍色布簾的側邊有一名面貌佼好的女服務生立刻趨前接待，她已鵠待良久。
女服務接引這三個男人人走進室內時，Moli發現除了櫃枱內做菜的師傅微笑點頭致意，櫃枱外共有五名笑容可掬的女服務生整齊站成一排，播放三味琴音樂的諾大室內居然沒有半個客人。三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跟著女服務生的和服裙擺踏入後院小徑，修竹雅致，幾座林立的石燈籠散發著朦朧意境的光茫，和式禪風的庭院草木扶疏，流水潺潺，此地直讓人無法聯想到城市的庸俗霓虹，這是一個極用心挑選的地方。
到了獨立式的偏房，服務生為三位貴客拉開紙糊的木櫺門。一名体態妖嬈的女人自榻榻米款款站起，她早已準備好了殷殷笑容。
“歡迎光臨，初次見面，我是Margaret。”
今晚Margaret穿著雪白色的香奈兒套裝，左前方領口位置配載了一朵黑色的絲織花，十分得体，她的笑容僅止於點到為止，然而優雅的舉手投足之間卻散發一股茉莉花香水的氣息。
一夥人彼此簡單問候後就在阿健的招呼下落座。
室內擺了一張長條桌，素雅的咖啡色，桌面光可鑑人，除了牆角那盆綻放白花的石斛蘭擺在矮几上，別無長物。
“不知道喝清酒可不可以噢？”
酒還沒喝臉已微紅，穿著短裙的Margaret側斜雙腿坐下並露出秀色可餐的甜甜笑靨。
“那你要小心一點，談到喝酒，在座的每位都是一時之選。”
阿健一面半開玩笑地化解彼此陌生的距離，一面詢問眾人的意見，但沒人反對，喝什麼根本不重要。無關禮貌，大家很清楚今天來此並非為了飲酒作樂。
客隨主便吧。菜早就準備好了。
阿仁喝了一口熱茶，注視著女服生剛剛送上來的第一道菜。盤內中央以龍蝦頭造景，盤邊清爽地排綴著龍蝦肉，花枝、旗魚、鮪魚、生蠔與海膽等生魚片。他順便瞄了桌面那張小小的菜單卡片一眼，不知是否為了對客人表現真心的敬意，主人又準備了綜合壽司，四季豆、茄子、朝鮮薊、香菇和紫蘇等炸時蔬，陶板牛肉，鯛魚湯，鮭魚卵飯……，最後是甜品茶凍與水果哈密瓜。
在阿健的解釋下大家方才恍然領悟，原來Margaret為了避免閒雜人等進出而打擾了客人清幽，她今晚包下了這間餐廳，另外她又以旗下傳播公司的小姐擔任現場服務，至於做菜的師傅則透過朋友的介紹外調支援，原來她的眼中，整間日本料理店只有裝潢格局尚堪利用。
“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不過就是吃飯嘛”，Moli禮貌性地代表發言。
阿健點點頭：“沒什麼，其實都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菜色，Margaret覺得再怎麼慎重的招待也難以表現內心萬分之一的誠意，但只有凡事盡力而為才不致讓朋友敗興而歸，她並非故作姿態。”
雖然客套，但這名揮金如土的男人確實很擅長說些漂亮得体的場面話。
三位來賓同時轉眼望著眨著眼睛的Margaret，她的表情彷彿怪阿健的解釋畫蛇添足，小小誠意不足掛齒。
“你好，我是小林。我可以叫你Margaret嗎？”
友善。Margaret眉開眼笑，沒錯，這就是她對於這名年輕人的第一印象。
“當然可以，沒問題。”
這句話說完，主人也順水推舟地勸客人們動筷，也不見任何的指揮動作，靜立一旁的女服務生按照大家飲食的進度行雲流水地上菜。
落筷穿插，席間Margaret禮貌性地詢問客人們從事的行業後方才得知小林之前在幫人看管別墅，目前在阿健家中做客，而阿仁前陣子自電訊公司離職後開了一家0204色情電話公司，她的內心微微皺眉。
“對了，Moli大哥，您從事什麼行業？”
“電視購物。”
宛如多說一句話就會吃虧卻少吃一塊肉，這名黑道份子挾著生魚片時並未正視這名女人，他的回答極簡潔。
一切瞭然於胸，原本低姿態的Margaret挺直腰桿，她首先向Moli敬酒，接著才分別向阿仁和小林舉杯。
用身家背景來評估一個人的實力會不會太草率了點？阿健側瞄了Margaret一眼，她不會自以為這樣就摸清他們的底細了吧。
這是上周末夜裡的事了。
已經交往一個多月的阿健與Margaret在Tiger City七樓華納威秀的頂級廳看電影，就像周遭兩兩成對的男女併躺在可以放妥雙腿的寬敞沙發，一名女服務生為了避免干擾到來賓欣賞影片而以跪姿為他們送上了飲料和爆米花。
黑暗電影院內的前方銀幕正播放著Angelina Jolie主演的《古墓奇兵》。
這名虛幻故事的女主角展現出有別於傳統女性的特質，除了剽悍俐落的動作，她的美麗容貌襯托了智性的不凡，可能是命中註定，這名卓越的女人終於創造了一段偉大的冒險傳說。
“好悶噢。”
“不會吧，我覺得這部電影很好看。”
“看到她，我反而想到一昧安於現狀的人生。”
“嗯。”
“我是說，你若只是摟抱著我躺在床上或陪我待在這裡看電影恐怕於事無補噢，除了當舖之外，難道你不打算規劃什麼可以與人品頭論足的新事業嗎？”
“不急。”
Margaret對阿健不慍不火的語氣感到敷衍也有些不耐煩，她動了一下身軀，左手微托著側臉並凝視著阿健，但這名男人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銀幕。過了三分鐘阿健回神，他微笑看著Margaret，並握住她柔軟的手。
“怎麼了。”
“沒有。”
極為顯然，Margaret不高興。
電影散場後已過了子夜一點。Margaret轉眼望向Tiger City的戶外廣場，平時喧鬧擁擠的娛樂區僅剩Benjamin Biolay的冷調香頌音樂猶在空氣中低聲地飄浮呢喃，燈火早就暗了下來，噴水池的繽紛水花也成了地上的一灘水漬。
她吸了一口杯底的慕尼黑啤酒冰沙，週邊的座位只剩幾位客人了。
“你懂嗎，我不喜歡和沒志氣的人交往。”
“嗯”，阿健抽著香菸，極漫不經心地望著飲料吧的櫃枱。
“你之前不是曾經說過想創造一番不一樣的事業，但你有行動嗎？你不會妄想成天和我廝混就能一步登天吧？”
溫柔鄉竟然而也警語，阿健回頭，他聽見Margaret的抱怨後露出微笑。
“我對加法的事業並無興趣，在時機來臨前，等待是必需的。”
“你在說什麼？什麼是加法的事業？”
“就是腳踏實地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事業。你說的對，像我這麼懶的人只適合一步登天。”
Margaret突然又情深款款地問：“那你想到要做什麼了嗎？”
阿健微抬眼注視著Margaret：“說真的，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膛目結舌，乍時氣餒。
怎麼搞的，這種男人值得繼續投資下去嗎！
“還不是廢話，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只不過是數學系畢業就想冒充數學家，我看你搞不好不懂乘法。”
“我的事業合夥人懂就好了嘛，真正動腦筋的人又不是我，本來就應該給辛苦的工作人員一點時間呀。”
“你有事業合夥人？”
“是呀，他們都是不同凡響的人物，想看看他們嗎？”
與其說阿健想讓這名女人認識他的事業夥伴，還不如說他想瞭解Margaret認識這群男人後會產生什麼樣的看法。別忘了，阿健的本業是當舖，他所擅長的正是評價。其間，Margaret雖曾好奇地詢問這些人的背景，但阿健也僅是輕描淡寫要她認識後自行判斷。
或許這陣子阿健真的沈迷於身邊這個豔光四射的女人，但，這是兩回事，有些事情他仍然不想向Margaret一五一十地說明白。
眼見為憑。場面話敷衍了二句，Margaret心中打量著眾人，這三個男人好像只有聲色俱斂的Moli較上得了枱面，阿仁看起來就是安靜拘謹的小老闆模樣，至於小林，唉，怎麼說呢，年輕識淺吧，在這種場合竟然神色自若地大快朵頤。
心得檢討完畢，笑容猶如玫瑰豔麗的Margaret又敬了Moli一杯酒。
“聽說電視購物的收入驚人呢，Moli大哥真是一位不簡單的人物，您的工作與五光十色的傳播業一定大有相關噢。”
“我算哪門子不簡單的人物，我只是個電視購物站的站長。”
Moli哈哈大笑，他自我調侃的語氣帶有明顯的偏激色彩。
阿仁也不干寂寞地問：“是嗎？我也聽說電視購物很好賺。”
“哪有什麼好賺，其實我跟快遞行的老闆沒什麼兩樣。”
“幹嘛講成這樣呀，我覺得電視購物應該很有趣才對。”
若說這個場合有誰是Moli重視的人物則非小林莫屬，小林既然這麼問，他便不好隨便回答。
Moli微笑看著他：“你若有興趣的話，下次我再說你給聽吧，在這種吃飯喝酒的地方聊到枯燥的工作只怕會掃了大家用餐的興緻。”
“怎麼會”，Margaret迅速搶話：“其實我很有興趣聽聽各行各業的甘苦，猶其電視購物，我真的很想知道平時買的那些化粧品是怎麼拿到電視上賣的。”
阿健又看了她一眼，這名只用名牌的女人講起假話來臉不紅氣不喘。
Moli甫拿起桌邊的香菸，Margaret立刻趨身要為他點火，但Moli側身淡淡地說了聲謝謝。
“既然主人不介意，你何妨將這個話題當做下酒的小菜，說說看嘛，我真的對電視購物很有興趣。”
小林都這麼說了，Moli點點頭。
電視購物大概區分為三大類型：
第一種類型是區域性電視購物。商品提供者基於尋找銷售管道及節省廣告費用的動機而與地方系統電視播放業者洽商合作，前者負責貨源，而後者負責廣告影片的製作和播放，當消費者看到電視廣告而依循免付費電話訂貨時，由台站處理物流配送，但因為電視廣告的播送區域範圍局限於地方，所以整体營業額的規模並不大，這個次期市場的銷售通常是為了試銷的目的或為生命週期末端商品尋找最後利用的舞台。某些早期AM電台主持人經常在節目中穿插賣藥廣告算是同性質的雛形。
第二種類型是全國性電視購物。台灣發展有線電視的歷史並不悠久，但畢究地小人稠，全國普及率瀕近90%，企圖心旺盛商品提供者為了將市場擴大為全國的消費群，他將洽談對象轉向了衛星電視購物頻道業者，電視購物頻道業者不僅和宅配公司建立起物流体系，在收款方面也有固定配合的銀行，所有售出的貨款均由電視購物頻道業者先行代收。
“怎麼拆帳？”小林好奇地問。
“要看商品是否搶手，電視頻道業者與商品提供者的利益分配從六四拆到七三拆都有。”
Margaret若有所悟：“雖然商品提供者只拿回了三成貨款，但為了避免破壞市場的商品價格，應該都是用倉庫的過期品換回本錢，總是現金入袋，不失為一種打算。”
“現金入袋？”Moli斜倪著她：“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強勢的頻道業者會開半年票給那些缺少通路的商品供應商，不過他們若急著變現，頻道業者配合的銀行會提供5%折扣的貼現服務，當然囉，銀行貼現的利益最後還是會回到頻道商的口袋。”
“《西海岸》也有和銀行配合嗎？”
Moli對小林的詢問微微點頭，因為業務往來加再上自己經濟系畢業的資歷，其實他與某些銀行往來頻繁，放款業務也多少熟悉。
第三種類型是商品提供者直接購買電視節目時段。早期大約插播60秒到180秒的廣告，但隨著行銷技巧的改良，慢慢地短秒數的廣告發展為卅分鐘節目，從主持人與代言來賓的篩選等座談的棚內製作慢慢走向了外景拍攝。
比喻來說，前二者比較像一家虛擬的百貨公司，消費者可以從廿四小時輪播的影片中挑選琳瑯滿目的商品，而第三者類似專賣店，只有在特殊頻道和時段始能看單一商品的蹤影。
第三種類型的電視購物業者才是Margaret與阿仁眼中的暴利者。
他們深諳消費者的心理，切入市場的重點不是生活的基本需求而是慾望，銷售的也不是商品本身而是以廣告包裝的想像。這類商品的成本絕對在售價的10％以下。例如六塊肥皂所拼裝的禮盒一旦加上具有減肥功效的宣傳，二十元不到的成本也能賣到二千元價錢。這是很容易瞭解的事情，一家電視購物公司甘冒一個月花上近千萬費用的風險執行電視廣告，若無暴利的誘因存在委實難以理解，這正是一般電視購物販售的商品普遍無法長銷的原因。
市面上95%以上的電視購物商品並無實質的基本面支撐而生命週期短暫，但往往也能在上市初期造成搶購熱銷，說穿了不過是因為它是夢想販售機罷了。
“與那些謀取暴利的電視購物者相比，我的工作只是在混口飯吃罷了，名片上的頭啣是掛好看的，說是快遞行的老闆並不為過吧。”
Moli笑吟吟的下了這個結論。
※附圖：張善宇《謊言》電影海報（1999，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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