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li就是日文的“森”,這名黑道份子自海線清水崛起。
中部地區的黑道主要有縱貫線與海線二個体系。
縱貫線是指省道台一線縱貫公路穿越的新興城鄉的黑道勢力,海線則是指大甲、大安、外埔、清水、梧棲、沙鹿、龍井、大肚等西濱公路串連的海口鄉鎮的黑道勢力,雖說二路黑道的本質無軒輊,但可能濱海地帶的鄉鎮較為沒落貧窮,海線的黑道格外凶狠。
本地人一般稱呼這些黑社會份子為“兄弟”,而若以公司負責人的角色比喻,這個行業的老大被稱之“角頭”。
中部地區的黑道和大都會區的黑道並不相同,中部地區的黑道以當地結識的同伴為基礎,從小認識,彼此對地緣的認同極強,過去常說的“義氣”即是藉由這種幾十年認識下來的信任關係進而擴展組織的元素,這幫兄弟以草根性的情感緊密地連結著;大都會區的黑道份子則來自四面八方,之前誰也不認識誰,大家單純為了利益聚集,幫派也只是他們掌握權力和進行利潤分配的工具,他們是搭肩勾臂式的兄弟,萬一組織出了事會很快地一哄而散。
黑道份子以包娼包賭為生,大至全國性串連的賽鴿賭博比賽,小至區域內店家的保護費都是經濟收入的來源,但不論任何形態的黑道都以地方勢力範圍的競逐為基礎,不同幫派常因劃分地盤而爆發衝突,但掠奪的商家還是會分重點,比較起來,吮噬獲利快速的特種行業的血肉肯定美味多了,這種黑道有很強的寄生特質。
其次稍稍複雜,這類黑道份子專營槍械,毒品走私等法律明文規範的違禁品,這有點像開一間進出口貿易公司,一待貨品入關即會配發倉儲,建立通路盤商,以至於末端銷售,這種高利潤高風險的生意是警察機關最不能容忍的對象。
最後一類黑道份子具備企管頭腦,他們以現代化的公司組織的形式滲入市場,永續經營成為企業主旨,而從事的特許或壟斷性行業也多受法律保障,但競爭而來的執照仍是透過私底下暴力的協議。
時至今日,黑道早已進步到前述三種方式的複合化經營。
一般人只留意黑道的暴力本質和武鬥特色可能是太小看他們了,黑道就如生物實驗室中顯微鏡底的變形蟲,只要給他們時間也會進化,智慧的基因正漸漸地讓他們茁壯。
以城市霓虹為背景,環繞週邊的幫派競爭激烈,尤其自1996年12月《組織犯罪防治條例》頒佈施行以來,已有許多不知進取的幫派被黑道市場所淘汰,如何規避風險並獲取最大利益成為主事者的首要判斷。
Moli是中部地區的佼佼者,不過他不是角頭。
這個環境特殊的地帶仍講求輩份倫理,快卅歲的Moli即使號稱組織內的菁英也只是老大旗下派系的一個分支帶隊者。
這麼說比較簡單,Moli的老大經營很多事業,他藉由關係運作取得地方有線電視系統經營執照,以該區域七萬訂戶一家月收六百元計算,一個月的營收可達四千二百萬元,極其可觀,管理這家有線電視的是一名派系親信。
至於Moli,他負責區域系統電視的購物台站。
總經理是Moli在《西海岸》電視購物公司掛名的頭啣,他那班兄弟每個人都擁有一張正常職業的名片,或者企劃部經理,或者業務員什麼的,真有需要而打上領帶,你也認不出他們是黑道吧。
滾燙的太陽貼在台灣海峽上方,一輛小貨車往西濱公路無限長的回程揚塵馳來,黑影漸漸變大,進入夏天後氣溫逐日昇高。
左側吹來的海風極強勁,站立海岸線的木麻黃正狂妄地飄舞墨青色髮絲,寂靜無聲的大海鱗光閃閃。
馳來的小貨車傳來震天架響的音量,那些站在貨車後面的年輕人敲鑼打鼓,手臂揮動的線條極其慓悍,帶著敬意,坐在副駕駛座的Moli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他身上的西裝很乾淨。
時逢農曆三月廿三日媽祖壽誕,今日適合酬神。
Moli上午帶著一票少年兄弟去鹿港天后宮獻演,每逢神明祭典他們就會前往廟會跳八家將和宋江陣,這群少年平時在清水老家的國術館練功夫,他們未來都是《西海岸》台站的儲備幹部。
信仰,也是草根性兄弟凝聚向心力的重要方法。
這些少年回到清水,Moli向他們微笑揮揮手,隨即又坐上停靠路邊的白色Benz c-320,他很快地就回到位於西屯的公司。
約五十坪大小的冷氣大廳牆角堆置了大箱小箱的電視購物商品,一群年輕兄弟正環坐一張原木大茶桌泡茶,Moli則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看資料。
當小林和阿健走入門口,那群兄弟機警地抬頭。
說明來意,一名男子帶引阿健和小林進到Moli的辦公室,Moli請他們在牆邊的黑色牛皮沙發先坐一下,等客人的茶水端來,Moli對那名男子點點頭。
“大澤,你也和客人們認識一下。”
那名男子聽了Moli的指示後即安守本份地向客人遞出名片,阿健看了一下名片,經理的頭啣和這名男子臉上的柔和線條極為稱符。
“我有事要談,你叫他們都別進來。”
大澤應諾了一聲,門被輕輕帶上。
Moli的頭髮理得極短,五官稜線分明,他身穿白色襯衫而黑色領帶擱置桌角,牆角獨腳式衣架披放一件米色麻質西裝外套,他的左手撐著額頭,右手輕輕挪動滑鼠,抿著嘴角並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銀幕。
桌面左側堆疊著散亂的文件,而桌子前方除了文具盒與菸灰缸外也放置一個瓷製蓋杯和一杯星巴克咖啡。
日光燈的照耀下人顯得很明亮,若非事先知道他的背景,Moli看起來真的和尋常上班族沒什麼不同。
唯一特別的是那注視銀幕的眼神很帶力量。
“阿健,什麼時候結帳?”
“嘎”,阿健的心臟撲通跳了一下:“什麼,結什麼帳?”
Moli稍稍從電腦銀幕抬眼,阿健的神情錯愕,他又默默地拿起放在桌上的Mild Seven深藍硬盒,拿出香菸點火,似乎是想讓前面這二名男人確認他精準的動作般節奏很慢。
他呼出一口白色煙霧後躺靠在黑色旋轉椅背。
此時剛好有人敲門並直接進來,小林回首時認出是一名剛才在外面泡茶聊天的小夥子,這名嘴嚼檳榔的年輕人頂著一頭金黃染髮,身穿紅色汗衫,十足地吊兒啷噹。
他還沒開口Moli卻先說話:“你是新來的嗎?”
“我來二個月了”
“剛才有沒有人告訴你我在談事情不要進來?”
“有,但是……。”
話未說完,只見Moli順手抓著桌邊的煙灰缸二話不說便往他的臉上摔砸過去,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大聲哀號的聲音即傳遍室內。
他整個人在瞬間往後撲跌,雙掌遮摀的臉孔血流如注,而抽搐的身体己縮成一團熟蝦狀 。
原本在外面大廳聊天的人立刻飛奔趕來,但大家到了他身旁後,看看室內Moli冰冷的眼神卻沒人敢出聲,整間諾大的辦公室陷入安靜,所有人都眼睜睜地注視著地上那名年輕人哀叫,最後,終於有人將他攙走。
門再次被關上。
阿健原本想問當舖開槍事件是不是Moli幹的,此際一下子縮口。
“見笑了,年輕人不懂規矩,真是丟人現眼。”
對照肅殺的場面,阿健看著Moli的溫和笑臉時腦海宛如有一幅鮮紅色翻湧的血海,明亮的辦公室瀰漫著不寒而慄的氣氛。
這是殺雞儆猴,Moli指縫挾持的紙菸冉冉飄起顫抖的白煙,對自己人尚且殘酷,對外人的手段真難想像。
“Moli,大家都住同一個村子,沒必要這樣子吧。”
“就是念在你我自小一起長大,否則,你的臉早被剛才那個煙灰缸砸爛了。”
“我倒底是哪裡得罪你了,我欠你錢嗎?”
“我私底下通知你公司好幾次了。”
“通知我什麼?”
“昨天晚上我們開會,你那裡有一筆大爛帳還沒處理,公司要我負責這件事,怎麼,你真的不要命了。”
一筆大爛帳這句話嚇到了阿健,平日見到黑道閃避都來不及了,現在Moli卻說他欠錢不還,真是無妄之災。
阿健急忙表明他不明白事情的真象,希望Moli幫個忙說明整件事情的原委。
面無表情的Moli緩緩吐菸。
就和市面很多當舖的作法一樣,阿健父親開設的《萬商雲集》當舖也從事高利貸性質的地下放款業務,由當舖提供資金,而Moli的老大利用組織將這筆錢放貨出去,彼此約定四六折帳。
不過這種生意違背了民法年利率不得超過 20%的規定,萬一被檢警單位查獲起訴,不僅要歸回不當得利,更嚴重的是與刑法重利罪的內容抵觸而將被追究刑責,於是更具企業管理頭腦的黑道開始思索細水長流的方法。
大至的情形如此,黑道組織這邊在放款動作完成後會將本金及利息所得先全額匯回當舖作帳,在這個階段,當舖將利用客人商品流當的名義進行假買賣並按行情做出三成左右的利潤,其後,當舖將應屬黑道的報酬編造個人薪資或獎金名目匯入該組織成員的帳戶──當然每個人頭的假收入都在報稅標準之下,這些帳戶的存摺統一由組織的財務部門保管。
這種營利方式包含洗錢的動作,整個資本操作極為細緻妥當。
追本溯源,現在已很難判斷是黑道先找上當舖或當舖搭上黑道,總之Moli的老大與阿健的父親合作愉快,基於長期隱定的利益考量,老一輩的雙方都遵守信用。
但這個合作模式在阿健父親過世後立刻出了問題。
這套放貸的作帳工作一直交由當舖經理打點,阿健的父親突然心臟病復發往生並未來得及向阿健交待此事,於是《萬商雲集》這邊僅剩當舖經理知道這個秘密,這下子可好了,面對懵懂無知的敗家子,經理對那些龐大的錢財起了貪念,但因擔心阿健起疑,他仍按時將小部份利潤匯入他的帳戶,而將本金與黑道那邊的報酬私吞。
這名經理當然清楚黑道不是好招惹的,一方面,他在每月一次的洗錢帳冊仍照常編列,另一方面,待黑道追討這筆帳時則推說阿健剛剛接任工作,還有很多地方沒上軌道,待他瞭解全盤後,包含利息會馬上結清。
黑道一開始並不以為意,畢究大家長期合作一向愉快,他們也有阿健父親尚未貸出的本金可供擔保,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暴力這項武器,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經過三番二次到公司催促,阿健始終不出面給個交待,於是失去耐心的黑道於三天前放話給這名經理,若阿健再不解決舊帳休怪翻臉。
這名經理早就買好頭等艙的機票等著這天來臨了,他立刻蒐刮當舖所有的現金,在隔天坐著飛機潛逃出境。
“所以我現在欠你們多少錢。”
聽完Moli有情有義的結案報告後,阿健垂頭喪氣。
“你自已看吧。”
Moli把一張帳單推到他的眼前,阿健看著那一行行數字時有些詫異也有些莫名其妙,他發現備註欄裡竟然還有他所有家產的估價。
“六百多萬……。”
這不是他的家產,而是應付給黑道的報酬。
阿健疑惑地抬頭看著Moli,但,他並不是懷疑這筆錢的數字被灌水了,六百多萬他付得起,反倒他覺得就為了六百萬不相信他家的財力而到當舖開槍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一點,這群黑道肯定窮瘋了。
“你是白痴還是裝蒜,怎麼會是六百萬,利息不用算嗎?”
“利息有多少……?”
“我老大說別讓人說我們不講道理,按行規,一分錢也不多收。”
“利息有多少?”
阿健的臉色慘白,Moli死板板地看他一會後遞出一根菸,接著也禮貌地遞給小林,待所有人都點火,他吐出白煙同時喟嘆。
“你這下死定了,十天一期噢,從首期的複利起算,類似階梯而有不同的基數,……怎麼樣,大家就簡單點,不要浪費時間了吧。”
“你要多少?”
Moli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健:“一億拿得出來吧。”
“可以少一點嗎?”
出乎意料,一般人聽到這種噩耗早就崩潰了吧,小林留意著阿健的表情,他聽到數字居然鎮定如常,還能討價還價,Moli遺憾地搖頭。
“公司財務估算你家應該有一億出頭的資產,但老大很顧念和你父親的交情,他說留一點給你才不至逼你走上絕路,或者,你要不要自己去換算那個天文數字,這不是我說了可以算了的。”
阿健既不同意也不否決,他只緘默地抽著菸,難怪清單上會附有他的家產估價,不知何時開始他們已經盯上自己了,否則不會這麼清楚。
事到如今反而清晰,黑道怎麼可能讓人欠錢不還,很明顯地拖了半年才來索債是個精心設計的陷阱,當黑道第一次通知當舖不久後可能見阿健沒收到通知就察覺那名經理懷有二心了吧,不然為何今天才打撥阿健手機。
在當舖開槍恫嚇的意思很明白,拒絕這個提議前應先想好下場。
黑道留給阿健的餘地並非出諸善良,實際上是,他們搞不清楚阿健在父親過世後掌握了組織多少把柄,目前不過是擔心他狗急跳牆罷了,留點錢給阿健會讓他更珍惜生命。
“我三天內付錢”,阿健說得很乾脆。
Moli點頭又安靜地看了他一會,但也沒說什麼,待阿健起身後居然如同與客戶談完一宗生意般握手,不過可能是為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感到悲哀,他的臉上沒有一丁點笑容。
阿健並不笨,他不會走上逃亡這條路,他知道踏出這個大門就會有人廿四小時尾隨跟監。
眼前的霓虹既像流螢也像鬼火飄忽不定,阿健偕同小林離開台站後將汽車駛到大肚山上,二個男人就此併肩望向繁華的台中盆地,從頭到尾袖手旁觀的小林將雙手插入牛仔褲袋。
比起材炭,夜更適合燃燒。
“你現在有何打算?”
“沒有打算,我現在根本沒有勝出的可能,有時候忍耐是必要的。”
“忍耐?”
“我很軟弱吧”,阿健注視著遠方的霓虹:“我承認,只是,唯有強者才能講力量,弱者一定要利用談判轉寰,搞不清楚自己的實力而一昧逞強或自暴自棄最糟糕了。”
“你的財產幾乎被剝奪一空了。”
“是啊,那又如何,錢再賺就有了,起碼我還有朋友吧,你可是我的重要貴賓,待在現場時我還在擔心萬一拖累到你怎麼辦,你看,好歹我的方法可以全身而退,人不要老往壞處想”,他爽朗地笑出來。
才出險境又如此樂觀,氣量不錯,小林看著一臉笑容的阿健,這個自顧不瑕的人居然會想到我的安危……。
“有什麼是我這位貴賓可以效勞的嗎?”
“喝酒囉”,阿健一臉戲謔:“就委曲貴賓陪我喝酒吧,等這件事情告一段落,我們找一家最好的酒店痛飲一番。”
“那有什麼問題,就挑一家最好的酒店吧。”
小林露出淡淡的笑容。
※附圖:金知雲《甜蜜人生》電影海報(2005,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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