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信義路往東望去，旱地拔蔥，那棟摩天大樓直入雲霄。
但若從逆向的角度思考，彷彿憑空而來的幻影，或許又像是一柄插入盤岩的石中劍，現在正是需要勇氣，膽識的一刻，誰能像亞瑟王般擁有將劍拔出的恢宏力量誰就是新時代的接班者。
慘澹經營多年，《集思廣益》廣告公司雖有小成，但距離外商廣告公司的規模仍有一段距離，大姐坐在旋轉椅子上思考，為什麼會在跨入門檻時踟躕不前呢？，這些年來但憑自己的努力已創造不大不小的基礎，但像是力有未逮而接近目前能耐的極限，在這是關鍵的時刻，最近內心時而浮現如浪的疲倦。
不行，目前公司所有的人早就習慣她一人當前的領導作風，他們全是徹徹底底的同事而不是可以依賴的夥伴，業務部的主要客戶都是靠她親力親為經營而來，他們全不懂所謂“關係”是怎麼回事，大姐擁有的只是一個“執行”團隊，但此刻她已欲振乏力。
大姐一直望著玻璃窗外，101摩天大樓已成為這座城市的標杆了，其下的建築如同仰望而渺小無比，雖然世人對美國911雙子星世貿大樓的慘劇仍記憶猶新，但她沒有恐懼。
那是高人一等的代價，她從未改變登高遠眺的想望。
以市政府為根據地的東區已逐步發展成繁華的消費重鎮，這個新世代的特區林立了新光三越百貨，星巴克咖啡館，中國信託銀行等現代多樣的建築物，國際性的品牌陸續進駐，每當她看見華納威秀影城週邊的洶湧人潮走過人行道邊的小葉橄仁樹，她就覺得這是一條通往旭日東昇的大路，這個區域越來越高聳了。
和那些龐然怪獸般的外國廣告公司相比，目前她實在看不見《集思廣益》廣告公司獨佔群鰲的契機，但或許未必要以最大為目標，更重要的是贏得驕傲，可以讓自己的公司像Louis Vuitton這個品牌一樣地引以為榮，她必需找到鍵連點。
她想到了日本原宿的表參道，二排青翠的櫸樹林立於世界各品牌的櫥窗之前，秋天，穿著各式衣著的行人坐在戶外的咖啡座，人生不就是為了參加這場秋之饗宴嗎。
她無聲地闔上工作日誌，……《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這是大姐昨日的新發現，小林每個月固定某一天會去這裡一次。
與小林曾拜訪的那麼多間小公司相比，這間事務所的名稱異常顯目。
業務部的主管為了監督業務人員的工作狀況，所以要求業務人員每天都要老實地填寫出訪紀錄，為了避免業務人員在外面鬼混，偶爾會按著拜訪時間表撥電話到客戶那邊抽查。
他的經理沒和他一起去造訪過嗎？
大姐決定再給小林一次機會的原因並非單憑業務助理的一席話，長年來的歷練讓她對數字統計這種事一直保持存疑的態度，她始終認為人格特質這種東西無法量化，小林的瞳孔黑不見底呢，她默想，有時做人處世要憑點直覺，她正是藉著無法言喻的第六感躲過生意上的幾次重大危險，公司極少發生倒帳。
與其說昨天她是在徵詢排骨飯意見，還不如說是想找個人強化自己信念的成因居多吧。
她在昨晚研究小林的工作日誌時，當《VERONIQUE OFFICE》這個名稱閃過眼前，她又有了更強大的預感。
事實上，《VERONIQUE OFFICE》是近二年來最快速崛起的藝人經紀公司，然而它在業務面的擴展又不侷限於傳統經紀人的領域，包含明星的塑造生產，唱片發行，舉辦演唱會，電影和戲劇製作都獲得一些不錯的成績，相較於好萊塢的《夢工廠》，《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伸出的觸角已對本地的演藝圈展現無遠彿屆的影響，這是一處流行工業的介面。
應該準備一下了，她看了一下手表，八點五十分，圓型的表框上方有個小小的FENDI字眼，這是女兒送她的生日禮物。
長久以來大姐一直不重視手表的品牌或款式，手表這種東西不就只是拿來看時間的工具嗎，重要的是女兒的心意，她微笑，但此時她有了不同的念頭，女兒的心意讓她聯想到公司走出既有格局外的另一條路的可能。
她女兒搬出去住的時間已一年多了，只有周末和放假回家吧，獨立自主的女兒很少提出任性的要求，但偶爾的任性反而讓她感覺格外的親密和溫暖。
大姐走進二樓業務部時排骨飯正在對帳，這次，排骨飯用良好教養的笑容向大姐問好。
“小林呢？”
“去吃早餐，大概快回來了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向他轉達嗎？”
“你叫他回來後到樓上找我，我今天要跟著他去拜訪客戶。”
老闆在幫他，排骨飯壓抑內心的高興而點頭答應。
真是個走運的小林。
排骨飯稍稍放心而轉眼看著徐的座位，這傢伙真扯，上個月居然遲到了十四天，大抵都是以晚上和客戶應酬而起不來之類的理由吧，或許真的如此，開發組是一個業績至上的單位，徐既然已用自己的方法跑過業績及格線，經理對他的散漫態度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小林除了偶爾請假，但從不遲到。
排骨飯忍不住內心抱怨，雖然不遲到，……但一個月平均請假二到三天好像有點多，應該找個時間稍稍修理他一下，問問他怎麼回事。
小林今天的動作比較慢，他平時八點半下樓吃早餐後會很快地回來，以前八點四十五分左右就會看見他坐在業務部的椅子上吧，今天早餐店的客人一定不少。
嗯，沒錯，一間小小的早餐店若只看這張桌子一定會誤以為生意很好，APPLE看著五坪大小的店面，其實旁邊還有空桌，但她們張這張桌子居然硬生生地擠了三個人。
茜說她早上很餓要她動作快一點，而二個人才到美而美早餐店就遇到睡眼惺忪的小林，APPLE看著漢堡肉煎板上的熱煙，茜怎麼主動和小林熱絡了起來。
小林的外表不差，但綜合拘謹的個性與工作能力的評價，對茜而言這種人肯定負分，男人哪能只靠外表呀，她可以想像茜半正經半開玩笑的輕蔑，APPLE覺得茜的冷漠一直以甜美的笑容偽裝。
但此刻，茜為了寫烏龍茶廣告的文案而請教小林這方面的知識，她正散發出茶葉清香的氣息，……茜沒留意她的臉很貼近小林嗎？
小林略微坐正身体，他拿起手機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大致向APPLE和茜說明業務部有急事找他，他帶著禮貌性的微笑先行離去。
“沒想到小林會說這麼多話。”
茜注視著小林背影緩緩回答：“一個不出色的男人。”
APPLE也瞄了小林一眼，她知道茜喜歡講反話，說真的，她不像茜那麼刁鑽。
小林和大姐在九點四十分出門，他們在樓下搭上了黃色的計乘車，小林向司機交待前往101大樓後街景就這麼緩緩從窗外搖曳而過，二人介乎一片沙漠般保持著距離坐著。
年輕而茁壯，……但他該不會是掰出來的吧？
要從何說起才好呢，小林今天仍然穿著白襯衫和藍色的Lee牛仔褲。
此刻大姐心中的興奮已被不安取代，只要是做廣告的人都知道《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和這間流行前線的事務所合作是所有從事廣告工作者的願望。
這不僅僅止於他們龐大的廣告預算，更重要的是它們代表時尚。
“小林，你們經理說你不行”，大姐微笑看著他：“他說你欠缺旺盛的企圖心。”
小林慚愧地低頭：“抱歉，讓大姐失望了。”
“你喜不喜歡我們公司。”
“喜歡，我也很在乎目前的工作。”
“那就認真一點，你是我面試進來的人，不要讓我丟臉。”
“是”，小林簡潔低聲地應諾。
狹小的車廂又盤據了巨大的沈默，怎麼會這樣，即使是司機也覺得氣氛不對勁而打開了廣播，一般說來業務人員和老闆一起出門時不是應該趁機表現而多說一點話嗎？
看起來這個年輕人真的很安靜。
“對了，你今天約了《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誰碰面，可以見到行銷企畫部的部長嗎？”
“我約了社長。”
“社長嗎”，大姐內斂的眼神亮了一下：“你怎麼約到他們社長的？”
出乎意料之外，聽說《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的社長是一位卅歲的年輕人。
這位社長披覆著一層神秘的色彩，業界始終繪聲繪影傳播他崛起的故事，好像是某一天，就像掉入泥土的種籽在無人知曉的清晨萌芽，這個男人站在101摩天大樓的前面，他一旦決定了這個位址後就進行辦公室裝潢，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從《VERONIQUE OFFICE》銀製招牌掛起的那天開始，流行界又多了一則神話。
據說，為了避免氧化，每天都有專人照料那面純銀招牌。
據說，當然又是據說才會造成那麼大的渲染，只有極少數幾個人見過《VERONIQUE OFFICE》的社長，這間藝人經紀事務所的日常工作均由副社長出面打點。
“我出門前撥過電話”，小林看著大姐的臉：“他們說既然大姐親自拜訪，禮貌上社長應該出面接待。”
“這樣子呀……”，大姐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林。
鬼扯，怎麼可能，圈內最近正流傳著幾間外商大廣告公司的老闆要親自拜訪卻鎩羽而歸的傳聞，頂多見到行銷企劃部的部長也算得上是成功的拜訪了，自己有多少份量大姐心中有數，若僅憑著親自登門造訪這種事社長就必需出面接待，那這名男人豈不忙死了，他也不會造就業界傳奇了吧。
但小林的眼神頗為真誠，不像是有所隱暪或欺騙。
在大姐思索著心中疑問的同時，計乘車很快地到達101大樓了。
“雙面維諾妮卡？這是什麼意思呀？”
大姐盯著壓克力製的樓層指示牌而忘神地喃喃自言，只聽見旁邊傳來輕聲的說明。
“《雙面維諾妮卡》是波蘭導演Krzysztof Kieslowski的一部電影。”
“咦，是嗎？”
即使大姐仍等待小林進一步解釋，但電梯門關上，小林緊跟著閉嘴，小林是正確的，說話要有分寸，他遵守電梯內不談工作的公司守則。
電梯廂以極快的速度直線昇往天際雲端，或許中途曾經停輟，陌生的人群進進出出，但到了《雙面維諾妮卡》事務所這層樓時彷彿只剩下大姐和小林二個人。
電梯停止的瞬間給了大姐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原本拉拔這個電梯廂向上的力量突然憑空消失，零點五秒的頓挫讓身体輕飄飄地無所依賴並有一種急速下沈的錯覺，她瞄了小林一眼，安靜的小林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WELCOME TO VERONIQUE OFFICE
龐大圓弧造型的櫃枱內有一對雙胞胎女孩笑容可掬地站起。
但，真的別開玩笑了，這對可愛的雙胞胎怎麼會是總機的接待生，太可惜了，若安排她們向演藝圈發展遲早會大放異采吧。
“裝模作樣”，右邊的雙胞胎笑嘻嘻看著小林：“幹嘛寫進出登記簿？”
不像是錯覺，大姐覺得低頭伏在櫃枱的小林瞪了那位女孩一眼，那名女孩活潑地乍舌。
原來真的有一面銀製的招牌嵌在櫃台後方，但就像鑽石，與事務所的巨大空間相比，精緻典雅的小巧招牌成了視覺的菁華。
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微笑地向小林點點頭後引領二人走進了一間太空艙般的會客室，這間會議室只有不鏽鋼和噴砂玻璃這二種元素。
宛如來到光年外的宇宙太空，獨佔整層樓的《雙面維諾妮卡》玻璃外牆像是某不知名星球的透明光環，用最快的方式瀏覽，辦公室內的走道四處穿梭著藝人經紀，大家都拼命地想和流行時尚打交道。
這間辦公室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仍放著希望，急欲成名的靈魂飄遊於空氣分子之間。
清脆地敲門聲，會客室的門打開時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俏皮地探臉。
“小林，今天這麼早？”
※附圖：Krzysztof Kieslowski《十誡》電影海報（1988，波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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