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終於發現，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絕不會毫無原因，我必需仔細
地觀察隱而未現的端倪
雖然看不見，但不知不覺之間，經過精密計算的人造衛星飛過了頭頂
，它穿透了大氣層而循著軌道一圈又一圈繞著地球旋轉，人造衛星正
從比較高的角度和位置觀察著這個星球的變化，我聯想到原子結構和
生命週期，過了一段時間的輪迴，因為再沒有莫名其妙漫遊的理由，
它墜落宿命
可能類似一粒掉入泥土的迷迭香種籽自春天的溫床甦醒，由萌芽開始
茁壯生枝，並在適合的季節綻放花朵而訴說著事物早晚會重回本質
雨停了，指掌虬張的松枝猶有雨珠潺滴
往事一身潮溼，狹長的海岸公路有一輛小汽車疾馳
我望向右手側邊，低沈的雲下視野變得略微清晰，波瀾壯闊的大海無
聲，萩的臉龐清清淡淡浮映在玻璃窗上，衝刺，她踩下油門，而握住
方向盤的沈穩坐勢卻將所有的人帶往座標的左側象限，這是一個回歸
的環節
萩緘默不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萩感到不自在，她在用餐時刻只是用著湯匙翻攪著盤子裡的食物，即
使她的視線被垂盪的髮絲所遮掩，但我仍感到那銳利的眼神正若有若
無地穿透時空的隙縫，像是我所安靜吸汲的這杯檸檬汁特別值得回味
，她不經意地橫撇玻璃杯一眼，萩和我併坐，我想她的父母也不知道
要和我聊什麼，大家圍坐著往事並不說話
這是禁菸區，我真想出去抽支菸透透氣
我對於勾起她的家人的回憶而感到難過，她的家人不會愿宥我吧
“爸”，萩抬頭：“上次我和你聊到與人一起經營咖啡館，他就是我
的合夥人，但我之前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合作前並不認識”
“嗯”，她的父親點頭：“生意好嗎？”
“很忙，客人很多”，萩遲疑地回答：“……你生氣了嗎”
“客人多是好事，我怎麼會生氣”，他對我露出和藹笑容：“我看很
多咖啡館經營不善，但你們不認識居然可以合作，而且將店務打理的
有聲有色，實在不容易”
“這都要多虧萩的幫忙”，我恭敬地回答：“之前咖啡館原本面臨頂
讓的危機，後來萩加入後，因為她廚藝的專長和一些建議，咖啡館才
慢慢地步上正軌”
“也不盡如此”，萩看我一眼又對著父親說：“其實《晴天咖啡館》
的風格很有特色，他工作也蠻認真的，只是經營上較不懂得變通，所
以臨時間一籌莫展”
“為什麼叫《晴天咖啡館》”，她的父親問
我吞吞吐吐回答：“因為我不喜歡雨天”
“他叫阿雨”， 萩對著父親說
“咖啡館的名字很好”，他略微好奇地問：“不過，你就因為不喜歡
雨天這種理由就決定了咖啡館的名稱嗎？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為喜
歡晴天才如此命名的嗎？”
“是啊”，我看著他而不知如何作答：“晴天好不好這個問題，打從
一開始我就沒認真想過，我是因為不喜歡雨天才將咖啡館叫作《晴天
咖啡館》的”
“因為不喜歡某件事而投入相反的方向……”，她的父親若有所思：
“聽起來頗為消極，一般說來，事情都是因為某種偏好而推動的，但
你卻反其道而行”
“總之我不喜歡下雨”，我專心回答：“我開咖啡館的初衷只是厭倦
了例行性的上班生活而試著自我調整，至於名稱，晴天，大概還可以”
“什麼叫晴天大概還可以”，萩忍不住插嘴：“你明明蠻努力的呀，
怎麼不講得積極一點”
“不是這樣子的”，我為難地看著萩：“《晴天咖啡館》的名稱真的
是這麼來的”
“那就不能講好聽一點嗎”，萩兀自抱怨
“我明白了”，她的父親笑著點頭：“通常天氣類型的名字都和心情
都脫不了關係，或許你有些事情講不清楚，但沒關係，重點是要加油”
“謝謝”，我望著他
“我也叫你阿雨好嗎”，她的母親突然開口：“謝謝你每年都來看她
，我知道的，她一定很高興”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我遲疑地看著她的母親
“對不起”，我難過地說
“你不需要為活下來而說對不起”，她的父親扳著臉孔：“只有拋棄
我們的人才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
“你不要這樣子”，她的母親悲慽地喃喃自語：“那一年有一陣子她
的情緒很低落，即使全家出國旅行她都不願一起去散心，但我們回國
後她又恢復了快樂的活力，我還記得出事前幾天她興高采烈地說要介
紹男朋友給我認識的，……謝謝你一直沒有忘記她”
我不自主地伸手撫觸低垂的臉孔，無由的悒鬱不知從何說起
“阿雨”，她的母親注視著我：“你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我抬眼：“好，您請說”
“萩的年紀比較小，她若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麻煩你多多包涵”
我盯著窗外，和十年前相比，她的爸媽的憂傷表情已經淡了許多，只
能說是若隱若現了吧，但不堪負荷的往事讓他們的身軀佝僂
送萩的父母回家後，我們回到《晴天咖啡館》
推開玻璃門，昏黃的室內卻傳來活潑無比的音響，不知是誰擅作主張
將調頻電台的古典音樂切換為的Louis Armstrong專輯唱盤，清亮悠揚
的小號配合愉快的節奏，室內迴盪《麝香鼠的悠閒》（Musarat Ramble）
萩恍若未聞並逕自走入廚房，但，她既忘了晚上不用供餐，也忘了向
揮手的工讀生打招呼
笑容滿臉的Wendy與阿Ken稍稍錯詫
“對不起”，Wendy不好意思地走向我：“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阿
Ken送我一張唱盤，剛才試聽時切掉了調頻的古典音樂”
“沒關係呀”，我一臉笑容：“我覺得很好聽，啊，今天是你的生日
嗎，生日快樂”
“謝謝，等會我們要一起聚餐，老闆一起去好嗎”
Wendy對我微笑後又默默無言，我稍稍會意而走進廚房，萩正在清洗
烹飪用的餐器，她瞄我一眼又繼續刷洗鍋子
“咦，你在忙什麼？”我故做驚訝狀：“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今天不供
應晚餐了嗎”
“不賣餐點，自己也要吃飯吧”，她沒什麼精神
“別再忙了，今天休息，我請你吃晚餐”
“好累”，她微微搖頭
“嘎”，我停頓半晌：“但，今天是Wendy的生日，我們一起聚餐好
不好”
“今天是Wendy生日？”她遲疑一下：“是嗎？”
“真的啊”，我恢復愉快的笑容：“你不去，大家都會掃興的”
萩注視水槽一會，她終於放下手上的鍋子
“為什麼你可以自自然然地說出這番話來”，她回頭看著我：“說真
的，我實在沒辦法接受你這種態度，居然還可以神態自若”
我收斂刻意偽裝出來的開朗笑容
即使經過這麼多年了，萩仍然介意她姐姐的事情，沒辦法，她還是不
願意原諒我吧
“怎麼不說話？你不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嗎”
“不是的，我一直很沮喪……”，我注視著萩
她冷冷盯著我
“你懂獨自活下來的心情嗎，沒用的，就算我怎麼做也無法泯滅過去
的悲傷記憶，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和任何人說這種事，那只是徒讓
關心我的人難過罷了”
“你解釋這麼多幹嘛，我又沒責備你，你倒底在懺悔什麼呀”
“你和你姐姐長的很像”
“廢話，我是她妹妹，不像她要像誰”
“你真的非要痛罵我一頓才會開心嗎？”
“我現在累的連罵你的力氣都沒了”
我安靜地注視著她
“就當特例好不好，別再生氣了，Wendy與阿Ken在等我們，晚點大
家一起去吃飯吧”
萩一臉木然地望著我
“怎麼會講成要請我吃飯呢，為什麼一開始不講清楚，你明明是找我
和Wendy他們共同聚餐吧，不是這樣子的嗎”
“不是的，我原本就打算今天休息和你二個人一起出去吃飯”，我緊
張地回答：“但找你又不去，剛剛Wendy告訴我她生日的事情，所以
我才用這個方便的理由邀請你”
“鬼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去了”
“你不是搖頭說累？”
“我們果然沒什麼默契……”，萩詫異地皺眉：“你怎麼這麼愚蠢，
就是累了才要吃飯呀，結果你偏偏嘮嘮叨叨向我解釋自己的心情，說
真的，我爸媽都原諒你了，我還能怎麼樣”
廚房裡猶可聽見外頭的音樂，類似聖誕歌曲般的鈴噹音符和緩慢小號
的前奏之後，Louis Armstrong的低沈嗓音飽荷情感的肺活量，我默默
聆聽著《Someday you’ll be sorry》
“那你幹嘛回來的路上悶不吭聲”
“我爸媽在車上呀，唉，懶的和你說”，她搖頭閉眼：“真的好累”
“那，我掛上休息的告示牌，我們去吃飯了好不好”
萩睜開眼睛
“我是說我真的很疲倦……，你倒底在搞什麼鬼呀，快被你氣死了”
※附圖：候孝賢《珈琲時光》電影海報（台灣，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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