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雲層裡出來，這片長期被海浪淘洗的白色沙灘，霎間又鍍染上
生命的金黃，像在風裡躍動奔走的線條
“不過”，宋低聲說：“你那時正和蘇講話，你沒注意我吧”
我聽著蘇說話而在心中低鳴，蘇即將在未來遠離我，好吧，且莫說她
遠離我，但起碼要分隔異地數年；變幻無常的世界，即使流雲也不知
道自己未來的路徑，天空宛如迴轉起四季的風車，一切將吹的煙消霧
散……
“不是的”，我微笑地回答：“我有注意你”
蘇的臉龐變的透明，我望向更遠方，看到宋，她極少說話；她站了起
來看著遠方的大海和這個暗自湧動的夜晚；這股黑潮最終將流往島嶼
北方的日本，會到瀨戶內海吧
“是這樣子的嗎”，宋抬起了頭
然而，此刻我才發現，當時的每一顆星子，都像是浮游於北赤道洋流
的微小生物，隨著這股黑潮，進入我們視覺，豐饒我們的記憶；宋獨
立海角的模糊背影，突然變得非常清晰
我微笑地回答：“確實如此”
我望著宋浸溼的褲管，就讓那些及膝的悲傷如浪花過往吧，在金色陽
光編織的時間之網裡，我猶如漏網之魚而暗自慶幸；我彎下腰，用雙
掌盛捧海灘崩解的沙粒，想像著利用陶土製作一個器皿，讓腳畔流浪
的潮音，在告別碎裂的貝殼耳朵之後，有一個重新回歸的去向
宋彷彿確認而撫摸著我的臉孔，露出燦爛的笑容：“最好是這樣”
“最好是這樣”，我盯著她並覆誦──這是肯定句的用法
“我發現”，宋瞇著眼轉頭望著前面：“這是一片美好的沙灘”
“嗯”，我也看著由遠而近的海灘足跡
我們沿著水尾港附近的石階走上了獅頭山頂，左側是磺港；宋正遠眺
著前方海面的蠋台嶼
“完全燃燒的火燄是藍色的”，我說：“你可以想像那兩座蠋台上面
還有火花，只不過，大海和天空的藍色背景與火燄熔為了一体，所以
感覺不到火的存在”
距離我們山頂位置約幾百公尺遠的海面，佇立著二塊蠋台狀的巨岩，
那是北台灣海岸特有的海蝕地形，夏日的午后時分，鷗鳥盤旋，視野
遼闊
宋看著前方說：“很抽象的火”
在颱風拜訪南方島嶼的前夕，天空的雲層慢慢地變淡變稀，慢慢地捲
入低氣壓的迴流；大約颱風登陸前三四天，天空會異常地明亮，並呈
現一片湛藍，山坡上的檳榔樹葉迎風沙沙做響，黃昏時的遠方天際染
成一片橘紅淡紫的偏光
“火是很抽象的”，我回答：“要仔細說明火是很困難的事情”
我站在城巿的正中央，看著人來人往；憤怒；我要去哪裡，天空已燃
起他的燎原大火，那是不可抑制的熱力，炙燙了我枯立的身体和麻木
的表情
“不會的”，宋回答：“內心的光和熱就是火”
颱風來了，城巿陷入暴雨之中，狂風的尖銳指甲刮得玻璃窗滋滋耴耴
，所有怵目驚心的高聳建築物好像全部舉手投降，落葉紛飛，行道樹
在路邊大喊......，這是一個青損損的世界
“內心是只是個小房間”，我開玩笑說：“偶爾還會停電”
我站在房間的窗邊，看著街道，只有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仍如衛兵在那
執勤站哨，依著以秒計算的時間，像蒼蠅般眨著巨大的紅眼球或綠眼
球，帶著嘲弄，窺視著我房間內的膽怯
宋說：“你在外島服役時，不也常常在夜晚守崗哨？你不會怕停電的”
我們的腳下方有一個廢棄的軍事碉堡；大約是退伍之後開始吧，我對
於“碉堡”的存在就保持著敏感，那曾是我偷偷看著外界的據點，而
對我個人的認識而言，“碉堡”隱含著“對抗”或“不妥協”的意味
，……帶著敵意的目光，仔細觀察小窗口外的世界
“況且，停電後可以點蠋蠟”，宋接著說：“就借用這裡的火吧”
彷彿是色澤最乾淨的世界電影，我看見了宋擦亮了火柴棒，在一片漆
黑的房間裡，蠟蠋燃起微小的亮光，但已足夠照耀她和我的臉龐，足
夠更清楚地看見她安詳的微笑
“我現在好像可以更清楚聽見海的聲音了”，我看著太平洋說
宋疑惑地看著我：“海的聲音？”
原來自己的耳朵裝滿了潮濕的記憶，在平平穩穩的表面上我甚至無法
發現那隱藏在水底的潮音，我玩弄著沙灘拾來的貝殼，它已有一道裂
開的縫隙
“嗯”，我回答：“德布西的交響樂《海》的聲音”
“為什麼”，宋的頭髮正如波浪閃閃發亮
我看見了陽光，他催促著我從回憶的睡夢中醒來；海好大的呢，快醒
過來，不要一直躲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了，快，你要快去處理那些夢
魘的糾葛，你不是很羨慕宇宙之王的嗎，總是要試試的，你也可以……
“下次你就會知道”，我微笑地看著宋
“下次我就會知道？”，宋回以微笑：“下次……，會很久嗎？”
在記憶與現實的世界裡，影像正慢慢交疊成為一個畫面，而宋，確確
實實地站在我的面前，猶如蕭邦《馬祖卡舞曲》，我將從憂鬱中回以
熱情和微笑，並專注於聆聽她更細微聲音
我看著海面上的鷗鳥如煙地昇起：“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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