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種想像。
在出發前美化這段脫離現實的景緻，怎麼說呢，花掉金錢吧，我走過異國風的乾淨街道欣賞古典藝術般的建築，偶爾坐在濱海的餐廳並望往沙灘，夕陽底人群正在撿拾貝殼的潮音，喝完了咖啡後即從楞怔中清醒，時間到了，我離開異想世界，又回到原來居住的城市對著朋友告解，可能更接近自言自語，……旅行是美好的證明。
真的是這樣子的嗎，我側臉，緊抿嘴角。
這趟假期的旅行花費了我太多力氣，我並未脫離出發前的疲勞，現在整個人反而像是一顆被榨乾的皺扁扁柳丁，臉上的皮膚好像變粗糙了，我撫摸著下巴，總覺得早上出門前才刮淨的臉龐又冒出了鬍渣，渾渾噩噩，身体異常乾燥。
我說服自己相信，我沒有浪費人生。
鬼扯。
我望著盥洗間的那面鏡子，虛偽，我再也不相信這張臉。
除了孤單地旅行，在這座城裡我老是一個人看著早場電影，銀幕裡的那對男女正在低聲呢喃，但吶，我的內心囈語卻逐漸形成隆隆吶喊的巨響，我恨透這一切，我握著浪費掉的票根並離開編上號碼的觀眾席次，這部電影毫無劇情。
一向如此，即使是飲食我也吞吞吐吐，哽喉的魚刺骨讓我極不痛快，取代飲泣，我緩緩拿起桌邊的玻璃杯並淺淺喝了一口白開水，淡化血液中的寂寞吧，緩慢，我將規矩舖在膝上的方形紙巾撕成一條條細長狀並揉成彆扭的麻花。
這個世界根本是個大垃圾堆！
我只是垃圾堆裡的一張紙屑，這張紙屑寫滿了一行行的心事。
垃圾堆絕不可能改變，但我要改變自己。
坐在椅子，黃昏，我呆呆望著玻璃窗外的摩天大樓。
這座城巿標杆的高度已超過我站立時的肩膀，他隨著太陽的東昇西落而將一條細長的陰影投射在大地，猶如日晷儀，崇高的建築底，螞蟻般的渺小人群正繞著他旋轉，腳步聲滴滴答答。
更傍晚，入夜 。
老闆請吃飯，她極和藹。
“怎麼樣，這個假期愉不愉快？你知道嗎，你休假這幾天整個業務部門手忙腳亂，我覺得你對公司好重要呢。”
老闆是一位接近五十歲的中年女性，半生辛勤，她經營著一間中型的貿易公司，主要業務是代理外國的消費性商品；她太累了，我看著她，她的頭髮有點稀疏，人也略微憔悴，聽說她的先生已在家裡享受退休生活。
她總是最後一個人為辦公室熄燈。
很古典，但我仍不喜歡這種宮廷式管理的口吻，我想起數學公式，並簡單地客套回應，就學一隻拉布拉多犬露出感激的表情吧。
“不會的，一切仍自然地運作呢，沒問題的，我放假這幾天整個人的精神清爽了不少，謝謝您的關心。”
她突然一板正經：“中，你在公司工作這麼多年了，應該瞭解我的個性，我問你，我對你好不好？”
效率極高！我默然點頭我默然點頭
“一直很好，謝謝。”
“既然如此，留下來幫我好嗎？”
真令人喘不過氣，你不知道我快憋死了嗎，我消極地沈默，輕輕鬆動緊繫在脖子的領帶。
“好不好？”
“不是這樣子的”，我勉強抬眼：“我真的好累，我想休息一陣子。”
“其實你早晚會明白的，工作就是這麼累人”，她點點頭：“甚至是我也會疲倦，但，我們還能怎麼樣，與其不滿現狀，還不如想想長遠人生的未來吧，重要的是逐步掌握，例如，擁有一份應得的收入，理想的洋房，燭光晚餐，婚姻幸福美滿，總之廿年後，不，你這麼聰明只要十五年就可以得到這一切，……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我安安靜靜地眺望她，好遙遠。
“你明白的”，她喝了一口水：“公司為了你的未來一直進行著全盤性的規劃，你會有成就的……，或者你有什麼想法，是不是想去哪上班？”
我回神，真要命，打破沈默。
“不是的，您誤會了，我沒有要去哪裡上班，也不打算馬上找工作， 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你累了，我知道，你為公司辛苦工作了七八年哪有不倦怠的道理，想休息就休息，我並不是說不行，只要你答應回來，怎麼樣都可以。”
我望著她誠懇的臉孔，我苦笑。
“不是這樣子的，真的不是這樣子，我累了。”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她拍拍我的手背：“不如，你再休息幾天吧，我們找時間再聊，我啊，我對生活也有很多感觸噢。”
我的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撥拂杯旁的水漬，如同渲瀉囈語，我確定她真的不明白我的心事。
晚餐結束，總經理私下塞給我一個小紙袋。
“出門旅行的花費不少吧，你這幾年辛苦了，這是我個人的心意，你收下這一點點補助”，她低聲叮嚀：“但，別讓人知道了，不用想太多，我誠心希望你留下來幫忙。”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有點茫然。
說真的也沒有什麼非走不可的理由，只是這麼多年來我對於一直重覆的工作內容感到厭煩和不安罷了，以我的速度，逐步走上台階遲早也能看到頂樓的風景，我有什麼好裹足不前的？
垃圾就垃圾吧，紙屑也沒什麼好悲哀的。
但，連續七八年了呢，我在公司附近吃遍了大大小小的餐廳，好膩，我應該有權利更換全新的廚房吧。
不行，這次一定要下定決心。
即使沒有我，這個星球仍會繼續運轉。
黑漆漆的夜幕下，高聳的商業大樓猶亮著燈火，計乘車悄悄地滑過筆直大道時兩側的欒樹剛好飄來落葉，那些黃花紅果的枝頭卸下生長的義務，時候到了，他們想休息。
我感到蕭瑟的冬日氣氛漸漸接近，這幾天街頭的灰塵慢慢地抖落沈澱，車窗上的反光變得越來越清晰，我望著浮印於玻璃之上的五官，面對著自己，事物終於凝結為緘默的原狀。
秋天走了。
進入全新的循環。
隔天清早，在總經理進入辦公室之前我先行遞出了辭呈並退回那些旅費，我下樓，回首望著她的窗口。
雖然稍稍愧疚，但，我脫掉西裝。
※附圖：由Alic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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