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瑛娟導讀：
一九九○年十二月寒冬，這齣戲在台大視聽館劇場首演。
早已忘了我在節目單上寫的話了。只隱約記得是兩句祝福的話。大意是願早逝的朋友一路安好，所有的傷痛隨風遠颺……
感歎年輕學妹對愛情的憧憬與幻滅，童話中的美麗愛情不過是一場無法捕捉的夢境。選擇永別的悲劇與震驚在我們的青春年少生活裡烙下痛徹的傷痕。
對於生命，我仍舊充滿困惑。這些年，身邊仍有朋友陸續以激烈的方式自毀而逝。常在暗夜想起他們，有許多話要說，但總是陷落於無盡的瘖啞。
人物 ：
愛麗思／童話《愛麗思夢遊仙境》主角。天真好奇愛幻想。著歐式童裝，髮型、化妝刻意模仿洋娃娃。
巫婆／顛覆童話裡的典型。約三十歲，上班族打扮。套裝，髮型有條不紊，幹練精明。現代辦公大樓裡的成功女主管。
舞台 ：
線條冷冽的黑色鷹架矗立上舞台，彷若城市高樓魅影幢幢。一輪巨大滿月懸於鷹架後方，鮮豔的正黃色月亮，一枚無情感的金屬圓板。
黑色鷹架上掛著兩只灰色鐵絲籠。 一只囚著大小不一，色澤鮮麗的童玩皮球。一只囚著著新娘禮服的洋娃娃。洋娃娃立著，雙手從鐵籠伸出，長睫毛一眨一眨。下舞台放置一個小金絲籠。一雙鮮紅五吋高跟鞋交互依偎靜靜躺著。舞台燈光、色彩及氛圍營造出陳舊逝去的華麗，但不安。
第一場 巫婆給腳ㄚ搽指甲油
燈漸亮。
巫婆的腳一大一小。大腳暴露青筋，趾甲灰黑巨大，似童話裡恐怖巨人的腳丫。
她坐著，解開桃紅色指甲油，細心地一只一只地給腳趾甲上指甲油。專心地塗著，有時吹吹氣、抓抓癢。有時讚歎、搖頭。寂寥又自足，滑稽又恐怖。
遠方，一女子的聲音，似吟唱又似尖叫，突然響起，又嘎然而止。馬蹄聲、犬吠聲由遠至近，人馬雜遝……
一切漸漸沒入黑暗。
第二場 愛麗思朗讀仙德麗拉的來信
﹝燈漸亮。愛麗絲倚傍著鷹架讀信。鐵籠裡的新娘娃娃泛著慘白的光。隱約可聽見一些工業噪音：撞擊、切割、碎裂……金屬與玻璃的尖銳聲讓人不安。）
親愛的愛麗思：
近來好嗎？
告訴妳一個令人興奮的好消息。國王決定下個星期舉行盛大的舞會，王子將在全國的少女中選出最美麗的人做為妻子。為了這次的舞會，我真是忙壞了。關於和妳一起探望祖母的計畫，可能要取消了，希望妳不要介意。
我借妳的玻璃鞋，能否在舞會前還給我？那是我最好的一雙鞋。
這幾天，一想到舞會，我便不斷地照鏡子。妳覺得我美麗嗎？妳能告訴我誰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嗎？王子會選上我嗎？我的心好亂……就此擱筆。請祝福我，也衷心地祝福妳。
妳最忠誠的朋友 仙德麗拉
（念完信，愛麗思開始不斷地照鏡子，興奮又嬌羞。燈漸暗。)
第三場 在森林中迷路了，愛麗思遇見巫婆
（燈漸亮。巫婆手執掃帚，邊走邊翻閱一冊《童話大全》，不時輕笑。
愛麗思戴著草帽，手抱著小丑娃娃。小丑娃娃微笑，眼角掛著淚滴，眼神哀傷。
慵懶爵士樂響著，現代咖啡館的情調與氣息。)
愛麗思：我迷路了
我走過一片森林
我找不到祖母的家
祖母生病了
媽媽要我去探望她
（巫婆觀察著愛麗思，不時翻閱手中書本對照。)
巫婆：妳的腳在流血
愛麗思：我一直在走路
我的玻璃鞋掉在森林裡了
巫婆：妳是誰？叫什麼名字？
愛麗思：我叫愛麗思。
巫婆：我正在閱讀有關於妳的故事呢…
（巫婆笑了笑，揚起手中的《童話大全》。)
愛麗思：妳有沒有看到那隻兔子？
穿著衣服的兔子
牠偷走了要送給祖母的小點心
（巫婆翻閱《童話大全》，找到描述兔子的章節，指示愛麗思兔子逃逸的方向。)
巫婆：牠往那邊走了
那是另一座可怕的森林
愛麗思：喔，怎麼辦？
森林裡的大野狼會把我吃掉
巫婆：不要擔心
我可以帶妳去找牠
坐上來吧
（兩人騎上掃帚，飛行。)
愛麗思：妳喜歡童話嗎？
我的故事好看嗎？
巫婆：妳問了太多問題了
外面很危險
妳應該在十二點以前回家
愛麗思：妳是誰呢？
妳是會魔法的善良仙女嗎？
（巫婆搖頭否認。）
愛麗思：那，妳是會飛行的巫婆？
（巫婆拿出一只紅蘋果，愛麗思遲疑著不知該接受或拒絕。 巫婆微笑了。燈漸暗。)
第四場 愛麗思與巫婆玩扮家家酒
（燈漸亮。華麗輝煌的交響曲。愉悅歡欣。愛麗思與巫婆頭戴花冠，踏著莊重的步伐，不斷把小鍋小盆小碗小碟端入。她們在小小桌上擺設陳列，桌旁有一籃鮮紅的大蘋果。她們玩著，像兩個小女孩。掀開空空的小鍋子，認真嗅聞，點頭滿意彼此的手藝。用小杯子相互乾杯祝福。擺好小碗準備快樂吃喝。巫婆把所有的假想食物都倒入一只鍋內，用指尖攪拌，口中念念有詞。愛麗思覬覦那一籃紅色大蘋果。）
愛麗思：一天有二十四小時
八小時睡眠
八小時工作
另外八小時可以用來追求幸福
（愛麗思指著紅蘋果，巫婆搖頭不許。）
巫婆：太陽落下去的時候
它就偷偷地飛走了
所有的人都在找尋那隻和太陽一 起消失的鳥了
聽說，找到那隻青色的鳥
就可以找到幸福
（愛麗思不顧巫婆的反對，開始吃蘋果。每一顆都咬了一口。然後，挑出最好吃的兩顆，左右輪流啃著。)
巫婆：妳不應該在飯前吃蘋果的
那些蘋果有毒
（巫婆口氣淡然，剔著指尖的指甲油。)
愛麗思：那怎麼辦？
（愛麗思喀滋又咬了一大口蘋果。)
巫婆：不要害怕
王子很快就會來了
愛麗思：王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愛麗思眼神好奇明亮起來。)
巫婆：聽說
他是個很優秀的改革家
他從小就立志要改良那些有毒的壞蘋果
愛麗思：他如何分辨有毒的蘋果呢？
巫婆：他追蹤所有昏睡的少女
仔細檢查她們所食用的蘋果
並且長期觀察、分類和記錄
所以，少女們總是容易愛上王子
（愛麗思羞怯地低下頭。努力吞嚥滿口的蘋果。)
愛麗思：是不是我睡著了
王子就會來救我了？
巫婆：他醫治有毒的蘋果
也醫治陷於戀情的少女
（愛麗思立即翻身躺下。)
愛麗思：啊，我該睡了
晚安，親愛的巫婆
（愛麗思突然坐起，又大咬一口蘋果，興高采烈躺下。沉睡中的愛麗思雙手仍緊握蘋果，口中咀嚼不停。
巫婆收拾殘餘的蘋果，丟入籃內，雙臂高舉，念著咒語。）
巫婆：她將進入一個黑暗的睡眠王國
一百年後才能醒來
喚醒她的人將是她的終身伴侶
晚安，愛麗思
（燈漸暗。彷若咒語歌聲隨黑暗響起。）
第五場 鬧鐘王子
（燈漸亮。沉睡中的愛麗思，正等待王子到來。
巫婆拎著一只蘋果殘核，注視著愛麗思。高亢而尖銳的女聲迴響著。巫婆開始用繃帶細心地包裹蘋果殘骸，以一種莊嚴的姿態，專注地。繃帶上沾著血跡，蔓繞整個周圍。巫婆拿出一只鬧鐘。鈴聲大作。愛麗思惺忪醒來。女聲悠然遠去。）
愛麗思：王子呢？
王子來了嗎？
王子呢？
（巫婆把鬧鐘遞給愛麗思，仍舊繼續包裹著蘋果。）
愛麗思：這是什麼？ （看著鬧鐘。)
巫婆：喚醒妳的人
將是妳的終身伴侶
妳的……白馬王子
愛麗思：王子？
（愛麗思悵然若失，喃喃自語。）
愛麗思：我的……白馬王子？
（愛麗思玩了玩鬧鐘，沒有情感的冰冷鈴聲又叫了起來，愛麗思驚恐地制止它。
巫婆又遞給愛麗思一張紙條。）
巫婆：鬧鐘的說明書
（愛麗思一臉疑惑，唸起說明書。）
愛麗思：親愛的睡美人
歡迎妳的醒來
妳已沉睡一百年了
很高興能為妳解除魔法和咒語
我衷心地希望妳能從此脫離惡 夢與黑暗
最後，祝妳
幸福快樂與美滿
妳永恆的王子 敬上
（愛麗思拿起鬧鐘，絕望悲傷。
巫婆向沮喪的愛麗思說故事。）
巫婆：這只鬧鐘有一個很悲慘的遭遇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個英明的國王娶了一位美麗 的王后
王后生下了可愛的王子
就死去了
愛麗思：然後呢？
（愛麗思用繃帶的另一端包裹起鬧鐘。
沾血的繃帶一端是蘋果一端是鬧鐘。
繃帶聯繫著愛麗思與巫婆。）
巫婆：英明的國王很悲傷
於是，又娶了另一個美麗的王后
不久，美麗的王后也為國王生下了可愛的小王子
新王后嫉妒大王子比小王子聰 明、得寵
於是就對大王子施加魔法
把大王子變成了 一只鬧鐘
從此，大王子就再也無法說話了
只能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他的兩隻手臂變成了
時針與分針
悲傷地指著數字
告訴人們
時光的不斷流逝……
妳有沒有聽說過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愛麗思傾聽著鬧鐘的滴答聲。兩人陷入沉思。愛麗思與巫婆開始相互玩耍投擲蘋果和鬧鐘。嗅聞著鬧鐘，傾聽著蘋果。）
愛麗思：怎麼樣才能解除王子的魔咒
使他變回人形？
巫婆：只要妳養成守時的好習慣
不遲到不早退
珍惜光陰
愛惜生命
午夜十二點以後
王子就會變回人形
他會駕著金色的馬車來
邀妳一起去參加盛大的舞會……
（愛麗思高舉鬧鐘，閉上雙眼，彷彿等待王子的親吻。
一女子痛苦尖叫聲混合身體重重跌落聲突然出現，又突然停止。
愛麗思一手拎起裙角，一手舉著鬧鐘開始獨自起舞。
巫婆望著和鬧鐘共舞的愛麗思，悄然拾起地上繃帶另一端滾動的蘋果。
沾血的繃帶彷若緊繫著二人的命運。燈漸暗。）
（音效：黑暗中電話117報時聲。
下面音響，11點59分40秒，嘟。
下面音響，11點59分50秒，嘟。
下面音響，12點0分0秒，嘟。）
第六場 巫婆朗讀愛麗思的來信
（燈漸亮。深夜。月亮泛著冷冽藍色光影。 囚籠裡的紅色高跟鞋越加紅了。巫婆托著雪白咖啡杯盤，一手執信，踩著高跟鞋入。鞋跟發出空空洞洞回音。 拆信，閱讀。﹞
巫婆：親愛的魔法巫婆
很久沒有妳的消息了
近來好嗎？
我現在住在一座城市裡
每天準時上班
準時下班
生活充實而且愉快
偶爾，我會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啊哈，我光著腳ㄚ迷失在
森林裡的狼狽樣子
現在，我已經不再害怕森林了
也不再編織那些王子與公主的浪漫幻想了
妳送我的那只鬧鐘最近壞了
今天我才剛買了一個新的電子鐘
一年只有幾秒鐘的誤差
比舊式的鬧鐘精準多了
夜深了，我該睡了
明天還有一大堆工作等著我呢
不再多說
祝妳 有個好夢
想念妳的 愛麗思
（巫婆脫下高跟鞋，揉揉疲倦的雙腳，看著信，微笑起來。 她啜飲一口咖啡，劃了根火柴，點燃愛麗思的信。光火閃爍。
巫婆臉上的光影不斷變換，她的笑意更濃了。笑容中有著工作一整天的濃濃倦意。她靜靜地注視化為灰燼的雪白信紙。將灰燼投入咖啡裡，拿起銀匙慢慢攪拌。
她喝下愛麗思的信與除去疲倦的咖啡。
滿月慢慢升空，漸漸地不見了。
燈漸暗。
黑暗中，一女子的尖叫聲混合鬧鐘的滴答聲，遠遠而來。﹞
謝幕
燈漸亮。演員鞠躬，微笑。各拿出一只蘋果，兩人雙手緊緊牽著，相視微笑，大口地咬了一口蘋果。
前進，鞠躬。後退，鞠躬。兩人又咬了一口蘋果。
然後，交換蘋果。開始一口一口地吃起蘋果。
燈漸暗。
註：文轉自自由副刊，名家戲劇主題創作展春日短劇，九十四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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