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的對立面──給普拉斯
推薦書：
《悲劇的靈魂─希薇亞與桂冠詩人泰德‧休斯的愛情悲歌》(Sylvia and Ted )
艾瑪‧泰德寧(Emma Tennant) 著 黃詩芬 譯
摘錄：
「1959年，波士頓……今天她們談到(不是第一次了)她們生命中自殺的經驗。希薇亞的經驗其實是一種對於她所渴望的懷孕的拙劣模仿；一種爬回母親子宮的熱望。她談到自己長時間在地下室、服了藥、半死不活，然後被發現，被使勁搖回這個世界。至於安(Ann Saxton)，她搖著一隻細長、專制，戴著紅寶石鑲鑽戒指的手，先向侍者多點了一杯飲料，一邊說著，噢，我總是使用Nembutal，有名的自殺藥。然後她們笑了，這兩位女性的半神人……詩與自殺，這兩者的誘惑都是強烈的……她們恐懼詩將帶給她們的分裂，她們體內高辛烷的副腎素首先將她們遠遠地帶離愛她們的人身邊，然後彷彿在懲罰她們遺棄自己生命中美好的一面般，副腎素完全放棄她們，留下她們孤獨跛行，準備受死。她們其實在刀鋒邊緣，在她們見面的那個貼金箔、紅色絲絨與奶油色澤的孤島上。」
註解：
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美國著名天才女詩人，八歲開始詩的創作，詩作有《The Colossus》、《Ariel》、《Collected Poems》等。1956年與泰德‧休斯結褵。婚後泰德另結新歡艾西亞‧威比勒，希薇亞在婚變中完成自傳性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後便以煤氣自盡，結束他們七年短暫的婚姻，時年三十歲。六年後，艾西亞亦帶著年幼女兒自盡。
泰德‧休斯(Ted Hughes)：英國二十世紀最偉大詩人之一，1984年獲終生桂冠詩人殊榮。希薇亞去世三十餘年來，對於外界各種其對希薇亞的背叛的嚴厲譴責一逕保持沉默，1998年出版詩集《Birthday Letters》才首次揭示他與希薇亞婚姻中的愛憎恩怨。詩集中88首詩猶如一封封未寄出的悼亡妻的生日紀念信，引起文壇熱烈的討論，但也成了絕唱，了結了20世紀後半葉英美詩壇上最著名的一樁公案。
隨筆：
與其說是腐朽的愛情漫渙出死亡的氣息，不如說是詩的靈魂拖曳著死亡的陰影，我如斯堅信。
詩與死亡在暗夜驟降時，發出晶瑩璀璨的光，相互輝映。如此詭譎的華麗，讓人無法掬手盈握。
親愛的，白日已逝，請安心睡去。我會為妳阻擋所有擾人的光害與喧鬧的耳語，我將盡力許妳一片寧靜的星空與一床溫暖的被褥，請安心睡去，不再有令人無法抵禦的惡寒與驚佈的夢魘。
倫敦二月的冰雪如此冷冽，世界陷入暗黑的死寂。妳是習慣了與這樣的夜晚共生，並痛苦底發言。靈魂撕裂的聲音越過妳居住的寒冷小公寓，刺穿無情彷若冰凍野地叢林的蜿蜒街弄，直至世界盡頭。而世界盡頭並無回音，妳的詩文陷落於無底的闇啞深淵，無人聽見其鏗鏘。唯有被命運摧毀的世界，嘩啦碎裂，在妳孤獨的耳際，吟唱死亡魅惑的招喚。所有所有的一切，持續崩、塌，崩、塌……無一可以挽回、救贖。詩與死亡。
親愛的，請一定要遠離那誘惑妳的死亡執念，在妳書寫中急馳狂野的躁鬱與驚惶。請小心崎嶇的字語或危殆的斷句或致命的詠嘆，妳是如斯冰雪聰明，妳必能輕盈跳躍閃躲，甚或舞蹈，以優雅的舞步在死亡地圖上安然通過。妳行經的路線，是生命最寶貴的箴言；妳留下的足印，是詩文最精粹的圖騰。後人必然知曉，妳的真摯生命舞蹈。
那是最令人無法抑遏劇慟與哀殤的一幕，妳們三人吞吐著不著邊際的問候簡單話語，而這些話語隱含著恐懼、敵意、羞辱、哀求、憤怒、悲泣、絕望、軟弱……所有由愛與恨交織出的各式情緒，猶如無法戡破的禁錮牢籠。這樣的僵局無能化解也無法止盡，妳們三人無一從中逃脫……妳、妳的丈夫、丈夫的情婦。愛是如此脆弱，死亡是如此逼迫，即便詩是無比強韌，亦無法修復或抵擋。這會晤的一幕，竟是你與死亡真正相逢的關鍵。死亡不再是妳詩中不斷出現的抽象譬喻或瑰麗意象，它正緩緩堅定踏步而來，雖然長期跟隨在妳的身影之後，這次卻是自妳的字裡行間逃逸出來，像一個淘氣的小孩(妳一向是寵溺放縱著它的)，不斷底對妳耳語著：噢，捉迷藏的遊戲已然結束了喲。
親愛的，我該怎麼書寫或演譯妳生命的終曲？！我的指尖顫抖，思维紛亂，全然陷於閱讀詩文的狂喜與死亡場景的傷悲的兩難。妳的詩文是我的慰藉，妳的死亡是我的……。親愛的，我並非不懂精神磨難的痛苦圖像，那是創作最底層的暗潮，如此洶湧，宛如拍岸的暴雨強浪，將人推向尖稜銳角的礁石，來回磨損破壞……或如噴發的熾熱灰燼岩漿，將人窒息焚毀燒盡，逐步掩埋……哀嚎無用，尖叫無用，徒留的微弱餘音…….也只是喃喃的自我嘲弄。
有許多說法，更有許多臆測與謠傳，關於那個世界彷彿已然荒蕪的夜晚。妳拜訪了一對老朋友，冷靜而清醒，獨自回到冰冷的公寓……妳的丈夫在半夜造訪……丈夫的情婦尾隨而來挑釁……然後妳下樓向鄰居買了郵票……妳跪在爐具前方……妳把一件摺好的衣服放在烤爐架上……妳的臉龐依偎著烤爐架上的衣物……扭開了瓦斯……妳並未使用火柴……。
親愛的，詩的對立面是死亡，於妳。閱讀詩的對立面是……，於我。我無法詳述那樣微妙底情境，即便絲絲縷縷我都了然甚或永恆印刻於靈魂最秘密的角落。親愛的，我很抱歉，我只能說：play or die。
031031
註：聯合文學月刊 200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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