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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7-20 07:13:32| 人氣24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不完整而且傾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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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未寫過情書給我,妳說。語調是無力的抗議。
是的,我從未寫過任何有關愛戀的隻字片語給妳。我以一種近乎潔癖的方式掩抑我的書寫熱情。並非不相信文字的溝通功能或吝於與你親密交通,我只是不得不採取這樣的姿態,不主動追求也不給予承諾的安靜姿態。因為,在我們的愛戀關係中,我,不完整而且傾斜著。
我,不完整而且傾斜著。親愛的。
並非因為妳的關係哦,我的不完整與傾斜。
嗯,在解釋我的不完整與傾斜之前,我想先和妳談談向日葵。
關於向日葵,我有兩次驚豔的體驗。
第一次,是在前往普羅旺斯的火車上。首先,我必須先說明,我並未期待車窗外的風景,只是疲倦地觀望夏日裡普羅旺斯的鄉間景致,一心期待火車儘快地到達亞維儂。那是一次長達一個月的自助旅行,我坐著歐洲火車奔波數個國家,既疲憊又挫折。當火車接近亞維儂時,突然,一整片又一整片的向日葵花田像海浪一樣地不斷翻湧,我從未見過那樣繽紛的向日葵花田,我像一個小孩般,緊緊攀附著車窗玻璃,貪婪地目不轉睛。
「向日葵,是向日葵哦,會隨著太陽改變方向的向日葵哦。」同行的女友喃喃地說著。
「是啊,是啊,是啊。」我的視線無法離開延綿不斷的向日葵花田。
女友突然哭了起來,像戲劇性的演出。
「是傾斜的呀,向日葵都傾斜的呀,它們都無法好好站立,只能隨著太陽變換生命的姿勢啊。」女友哭著說。
我開始仔細觀望每一株向日葵,是的,的確,幾乎都是傾斜著呢。
「是太陽的關係啦,太陽會一直運行,不會永遠停留在天空的中央。所以,向日葵也只有短暫的時間是直立的,這是不得不然的傾斜哦,因為向日葵仰望著太陽啊。」我安慰女友。
「為什麼太陽要不斷地運行?為什麼向日葵要仰望著太陽?」女友依舊哭泣著。
「太陽的運行是自然的法則啊。向日葵之所以稱作向日葵,是因為向日葵必然仰望著太陽。唉,也是自然的法則啊。」我試圖解釋。
「自然的法則?」女友淚眼婆娑。
「唉,我也不太會說。唉,總之,理性上無法分析嘛。」我說。
「你也傾斜著哦,像向日葵一樣。」女友沉吟了一會兒,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
「傾斜?」我想著女友的話,終於知道她的哭泣是借題發揮,她的話語是別有所指。
傾斜。
我和女友的關係隨著旅行的結束也一併地結束。她要求離去,我無力挽回。我只是想著:傾斜。
第二次與向日葵有關的體驗是在費城。妳人雖然在台北,卻在我看見向日葵的同時,似乎逼真顯現。我看著向日葵,而妳,看著我。
出發去費城演出之前,朋友就大力推薦費城的藝術博物館。
有許多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哦,朋友說。
我細心搜羅過大都會博物館、羅浮宮以及大英博物館有關印象派畫家的作品,所以,對費城博物館的收藏,並未有太大的期許。但是仍舊滿心雀躍。到達費城的第二天,我便直奔博物館。
是清爽的夏日早晨,我帶著地圖,一個人散步前往博物館。經過了一座噴水池,一座小型運動場,一座羅丹美術館,路樹蓊蓊鬱鬱。我的步伐輕快,聞著甜美的草香,想著我喜愛的印象派畫家們,把來此地演出的壓力全數拋開。
我坐在博物館前的階梯上等著博物館開門,幸福感洋溢,像是將要會晤老友們般興奮難掩。確實是會晤老友啊,我熟讀他們的事蹟,盡力探訪我所到過的城市的博物館,只為了看盡印象派畫作的收藏。是個不小而艱辛的心願哦,多年來奉行不渝。
終於,終於得以見面了。
我在掛滿印象派畫作的展覽室裡逡巡。一幅畫接著一幅畫,有時沉思,有時驚訝,有時自言自語,有時一個人唧咕唧咕忍不住笑開了。
是這樣一種無法自禁的狀態,我失去理性般地愛著印象派畫作。
然後,我撞見梵谷的向日葵,完全毫無防備,完全在預期之外。
向日葵插在花瓶裡,勃發奔放,熱烈燃燒。
有幾秒鐘眩暈,有幾秒鐘空白,然後,向日葵花田的記憶漫天漫地撲襲過來。
傾斜。
我想著過去的女友,也想著妳。
傾斜。
妳正看著我喲。
傾斜。
我步履踉蹌,走出展覽室。
傾斜。
我頹唐地坐在博物館門口,看著往來參觀的人群。
傾斜。
我努力揮走混亂的記憶,努力著。
但是,記憶只是越來越明朗清晰。
我開始面對記憶。
記憶裡有一座花園。
花園是向日葵花田的延續。
唉。
再說說我和離去的女友的旅行。
和女友見識過向日葵花田的驚人景致後,我們立即更改行程,略過亞維儂,直赴梵谷生前居住過的阿勞市。相較於亞維儂,阿勞市是個名氣不怎麼響亮的小鎮。果然,幾乎沒有什麼觀光客。我們輕易地找到民宿的小旅店。一住就是一個星期,不捨得離開。
「是個讓人瘋狂的小鎮呢。」女友說。
「對於喜歡梵谷的人來說,這的確是個令人瘋狂喜愛的小鎮。」我答。
「我說的是瘋狂哦,真正的瘋狂哦。」女友重申。
女友常常令我陷入一種焦躁的狀態。她太敏銳,她太了解我。
唉。
先說說阿勞市吧。
整個小鎮是以梵谷作為觀光的資源,他們以一種安靜內斂的方式規劃著。他們在地面上鑲嵌著白色的小瓷磚,小瓷磚上有著梵谷背著畫架正要出發寫生的圖案,觀光客可以依循著小瓷磚,走訪梵谷曾經在這個小鎮所留下的畫作的遺蹟。而且,在每一個梵谷作畫過的景點,他們也體貼的矗立著梵谷原畫的海報讓人比較。有些景物依舊,只是破舊了些,比如梵谷畫過的穀倉;有些景物面目已非,比如梵谷畫過的長橋,只剩下了橋墩;有些景物還生命力旺盛著,比如梵谷畫過的咖啡館,還經營著呢,人們悠閒的在咖啡館喝著咖啡……啊,在著名經典畫作的原址裡喝咖啡,怎麼不令人滿心喜悅幸福。
我們沿著小磁磚把小鎮約略地走了一遍,就愛上了這個小鎮。
早晨,我們在河堤上散步,看著曾經入畫的河邊風景,河水潺潺。下午,我們在咖啡館喝下午茶,等著夜晚來臨,梵谷畫的可是咖啡館的夜間風景呵。
我在書報攤買了一本有關梵谷畫作景點的觀光指南,翻閱檢視著,深怕遺漏了某些景點。梵谷生前住過的黃屋已毀於大戰,我惋惜著。我想著他在黃屋裡畫的無數自畫象,他邀請高更來黃屋同住的熱烈情誼,還有他在黃屋割下耳朵的瘋狂行徑。
「他是為高更割下耳朵的哦。他狂戀著高更,可是高更毫不領情,最後棄他而去。一樁尚未形成的愛戀在鮮血和暴力中結束。血淋淋的哦。」女友說。
我沉默著。
我想著我曾讀過的梵谷傳與高更傳,試圖整理出兩人關係的交集。
無法證實,現在誰也無法證實梵谷是如何看待高更的,他們兩人的糾葛有各種說法。
「永遠孤獨著,寂寞著,只能不斷地畫著自己的自畫像,一幅接著一幅。然後,不斷地耗損下去,身體上,精神上……。然後,然後就崩潰了呀,必然的宿命似的,在麥田裡槍殺了自己,孤獨地死去。徹底的孤絕。」女友嘆了口氣。
我彷彿看見麥田上,群鴉哀鳴飛舞。
「相較起來,高更似乎幸運多了。他在大溪地有許多女人陪伴著,他畫著她們,與她們一起生活。那些有關大溪地女人的畫甜美和諧。」我說。
想著兩個畫家的不同境遇,我們陷入了沉默,各有所思。
「如果梵谷去了大溪地,命運會不會改觀?」我問。
「不會。不會。」女友搖頭,「無法更改,是宿命哪。生命本質上的悲劇。」
「生命本質上的悲劇?」我問。
「怎麼說呢,是一種不完整的狀態哦。不完整。」
「不完整?」
「嗯,不完整。人都是不完整的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不完整性,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缺口,汲汲一生,就只為了找尋一樣可以彌補缺口的東西。也可以說是角色扮演啦,找到一個適當的扮演方法,然後,努力的扮演,努力的活下去。活下去啊。」女友解釋。
我開始想著自己的缺口,自己的不完整性。
「嘿,我知道哦,你,的,不,完,整。」女友認真的說。
「我?」我隱約感覺自己開始防衛。
「不,完,整。」
「不,完,整?」我的防衛加深。
「不要武裝。」女友笑開了,「別想了,我們去散步吧。」
我還無法從不完整性的思考裡回復過來。
女友拉著我離開咖啡館,我們隨意散步著,在小巷裡穿梭。
午後陣雨突然下了起來。我們快步疾走,找尋可以躲雨的建築物。
我們躲進了一座老舊的建築物,兩層樓的樓房沿著中庭花園環繞而立。在大雨中我看著那座有些荒涼的花園,腦中轟然巨響。我曾經看過這座中庭花園,我曾經看過,在梵谷的畫冊上。我奔過長長的走廊,終於看到一個小辦公室,裡面販賣著有關梵谷的紀念品,啊,沒錯,這是梵谷曾經住過的精神療養院,他們還保留著,以前是個療養院,現在是一個小型的紀念館。
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撫摸著老舊的牆壁、窗櫺。整座建築物空空蕩蕩,房間的門都深鎖著,說是紀念館,未免寒愴,連一幅梵谷的畫都沒有,有的只是花園角落矗立著梵谷原畫的海報,海報上畫的就是這座花園。
我們坐在廊下等候雨停。整座庭院在大雨中,更顯得蕭瑟慘淡。沒有任何觀光客,只有我和女友。我們看著花園,覺得沉重,兩人無話。
雨越下越大,急促又暴烈。
女友突然脫了鞋,衝進花園裡,在大雨中舞蹈。
我看著女友的身影,微笑著。索性也脫了鞋,走入雨中,和女友一起尖叫跳躍。我想,我們有些瘋瘋癲癲。
終於,雨停了。我們濕淋淋地為彼此擦乾頭髮。
「我跳舞哦,很認真地跳舞,為那些曾經在這裡受苦的心靈跳著舞。」女友說。
我聽了只是微笑。
我也跳著舞啊,只是不知道為誰而舞,我的舞步零亂,心情混雜。
我仍舊想著自己的不完整性。
「可以告訴我嗎?我的不完整性。」我央求女友。
「唉,曾經在這裡住過的人都不完整哪,極度的不完整唷。」
我看著溼漉漉的花園,想著女友的話,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又不確定。
像謎團一樣,我揣度我的不完整性。我的不完整性似乎和這座花園有某種連繫,我知道。
嗯。
好了,關於傾斜與不完整性的故事說完了。
這樣,妳稍微明白了一點嗎?關於我這樣的一個人?
女友的離去,我並不意外,她就像其它我曾經交往過的女友們一樣,終究會離我而去。我總是那個被遺棄的人。是的,總有一天,妳也會離我而去。雖然,妳信誓旦旦地相信兩個女人也可以擁有未來。
我們無法擁有未來的,親愛的。無關乎性傾向。我是如此地不完整而且傾斜著。
不想再當你的情婦了,妳說。妳反覆掙扎地考慮要不要離開我,也數次決定從此不要再理睬我,我明白這樣的艱辛煎熬,反反覆覆,妳離開又回來,而我仍舊維持我的冷靜姿態,我從未說不,也從未說是,我可恨地保持一種看似開放的狀態。我尊重妳的決定哦,我說。不冷不熱。
不冷不熱,更是可恨。妳說。
唉唉唉,妳想要一個完整的關係,想要一個完整的我。而我,我是不完整的啊。我只能以有限的面目面對妳,面對我們的關係。其他的部份呢?我也不知道啊,也許在某個星球上漫步,歪歪斜斜的。
唉唉唉,星球漫步的比喻實在不高明,也許只是讓妳更加困惑。
該怎麼說呢?我的不完整與傾斜。
請妳想像那是一種病症吧。一種無法根治的病症。
確實有這樣的病症喲,病人眼中的世界是傾斜的,所以他也必須跟著傾斜,以某種適度的傾斜來看待這個世界,這樣,他眼中的世界就不再是傾斜的了。但是,真實的世界並非傾斜的啊,那只是病人眼中的幻影,病人自以為是的傾斜調適,只是讓真實世界的真象變得真的傾斜起來。所以,不管怎麼看,病人所看到的世界都是傾斜著。
明白嗎?關於傾斜。
由於傾斜,就會失去。由於失去,就無法維持完整。
我的缺口大喇喇地張開著。
我想著離去女友對我的責難。在離開普羅旺斯的火車上。
向日葵花田在車窗外翻湧。
我們在車內靜默不語。女友又哭了。
「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喲。我是認真的想過所有所有的一切才忍不住哭的唷。旅行要結束了,我覺得痛苦,很痛苦,不想回去哪。」女友哽咽地說。像個小孩一樣。
「唉唉,我們可以再規劃新的旅行啊。」我說。
「問題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去哪。」
「旅行終究會結束的啊。」
「關係也會結束哦。」女友看著我的眼睛。我明白她話中有話。
「這次是認真的,認真的想過,認真的作了決定,不會再反悔。」女友表情嚴肅。「這是……最,後,一,次,和你旅行。」
我沉默。
「很絕望的,那種心情,旅行後回到現實生活的心情,你不會明白的。」女友轉頭看窗外。我們正逐漸離開普羅旺斯。
「旅行不該是一種逃逸現實的方法,總要回到現實裡,總要面對現實生活裡的各種喜樂悲歡啊。」我說。小心翼翼地。
「我不是在談論旅行,明白嗎?重點不是旅行,重點是你,你這樣的一個人。」
「我?」
「你。」
「我……?」
「唉,你。」
我試圖捕捉女友話中的意涵。
「像宿命似的,快樂地絕望著。」女友說,像在唱歌般。
像宿命似的,快樂地絕望著?聽起來真像歌詞一般。
「怎麼說呢,我也曾努力過喲,很努力,很努力喲。」女友說。
「……」
「努力地去適應你的不完整,你的,不,完,整,性。」女友看著我的眼睛,眼神有些悲哀。
「我的不完整性?」覺得心情黯淡起來。
「那是很強大的力量,我幾乎無法負荷,不,是真的再也無法負荷了。像強風一樣,吹著紙片,翻飛著,翻飛著,沒辦法停止。我像紙片哦。」
「……」
「總之,絕望著,無法停止的絕望著。」
「我做錯了什麼嗎?」我問。覺得自己有些蠢鈍。
「不是對錯的問題啊。是更接近本質的東西哦。自然而然漫渙出來的絕望,從你的缺口,你的不完整性。而且,渲染著一切,一切的一切,包括我,包括我們的關係,無法逃逸。我不是逃避哦,我只是無法再承受了,我想快快樂樂地生活著,而且,希望能夠更自主些,不要再像一片翻飛的紙片一樣。」
「尋求快樂,無罪。」我說。聲音極不自然。
「嘿,我的離開,不是因為你不好喲。你是個不錯的情人哦,只是……」
「……只是,只是我的令人絕望的不完整性?」我說。
女友瞇著眼睛看我,然後,又哭了起來。
我們不再談論所謂的不完整性,那像是一個令人悲傷且錯亂的話題,彷彿在語言的迷宮裡迷路似的,完全毫無出口。
不過,我終究明白了自己,不完整而且傾斜著。
不完整而且傾斜著,聽起來像咒語一樣。
確實像咒語一樣,它讓我怯懦,在接下來的新的戀情關係裡。說過的,女友們總會離我而去,因為我的不完整與傾斜。
我的不完整與傾斜,讓我維持一種冷靜的姿態。我不給予承諾,也不編織未來,所以,她們一一求去,像惡性循環似的,無可救藥。
我不是因為被傷害了,而自暴自棄哦,我是真的認知了自己的不完整與傾斜。
唉唉唉,明白了嗎?我這樣的一個人,我們這樣的關係。
妳終究會離開的,我知道。
請不要辯解。
我只是,像宿命似的,快樂地絕望著。





2000年5月22, 23日 自由時報 副刊


台長: 小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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