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多年的碼表壞了，無法歸零，時間停在兩分零五秒。
就這麼停住了，時間，停在巴哈平均律的某個音符，停在演員某個動作的瞬間，凝住了排練場表演練習的某種專注氛圍。夏日早晨，和演員聽著巴哈平均律練習身體和椅子的各式關係的一個揮汗早晨，時間就這麼嘎然停止。
排演助理說，也許是巴哈的音樂太過悅耳了。演員說，也許是身體和音樂之間尚未準確扣合。我為停止計時的碼表找了一個理由，就像當機的電腦一定有它的理由，也許是秒秒精確顯示的碼表也無法負荷平均律的完美與不朽。
無法歸零的碼表讓我在排練工作上頓失依靠，總是習慣用碼表秒秒錙銖演員的節奏，花三十秒行過舞台，或在燈光亮起十秒後開始說話，在在都有不同的風景，快了或慢了幾秒，茲事體大呢。
我開始找尋一只新的碼表，準確地說，在找尋一只新的碼表的同時，我仍懷抱著希望，希望可以修復這只負載著諸多回憶的舊碼表。它伴我渡過許多戲碼形成的艱難時光，也隨我旅行了紐約、香港、東京和北京的排練室和劇場，它知道我劇目裡許多隱藏底個人私密言語。
熱切希望舊碼表可以修復的渴望日益增強，我不厭其煩地遊逛鐘錶店，一家一家地逐一挑惕每款新碼表的外型、質地和功能，甚至開始懷疑秒與秒之間是否準確地遞增與累積，偏執地不相信甚或嫌棄每一只握在手中評估的嶄新碼表，有些無可救藥。拒絕新碼表彷彿成了一種儀式，一種悼念的儀式，啊，我要死去的舊碼表好轉，好轉過來，繼續閱讀我內在的獨白。
我放棄購買新碼表的念頭，懷著停在兩分零五秒的舊碼表，開始尋訪名醫。停止計時的碼表可以起死回生的，我安慰著自己。
時間不會死亡，記憶仍會積累。
我開始被鐘錶店拒絕了，店員們總是有許多各式理由，有的說這只碼表過於老舊，恐怕無法修正；有的說修繕的價錢再添些，也許可以買只新的了；有的說時間催人老，是個磨人的東西，老舊的碼表應該休息了。他們總建議我換只新的碼表，功能更加齊備，外形也更加新潮。我偏執地拒絕，近乎悲傷地離開。不輕易地放棄，我的舊碼表；無法輕易地遺忘，我的諸多回憶。
終於，終於找到一家專門修鐘錶的小舖了。小舖的主人不賣鐘錶，只修理鐘錶，很忠誠地做著醫治的工作。
「可以醫治嗎？有復原的希望嗎？」我忐忑地問。
「怎麼病的？測量了什麼？一直停在兩分零五秒？」他充滿皺紋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無生氣的碼表，彷彿為碼表診著脈。
「最後一次的測量是在排練室，測量著演員完成五十六種抬腿動作的長度，巴哈的平均律一直播放著。一個有點涼爽的夏日早晨。」我儘力提供著訊息，又補充道，「有個演員曾經動過膝蓋手術，但是仍舊可以把腿舉得很高，仍舊很優雅。」
他沉吟著：「病得不輕呢，這只碼表。平均律的繁複與抬腿動作的艱難，加上膝蓋舊疾復發的痛楚，它不堪負荷啊，只得停止，停止記錄。但是，這只是導火線，它長期閱讀過多的悲傷內在獨白，只得停止，不是不負責任的停止，是不得不停止，太過沉重了啊。」他看了看我，有些開玩笑地問我：
「你是個游泳教練嗎？」彷彿想要舒緩氣氛的凝重。
「我是個劇場導演。」我鄭重地說，希望可以幫助碼表病情的釐清。
他呵呵笑了起來，「劇場啊，很私密的告白形式，像繪畫一樣呢。」他指了指牆上懸掛的繪畫月曆。
「很像吧，線條、色彩、律動的方式，還有無法掩抑的過往與抒情。」
我看了看繪畫月曆，是蒙德理安的《紅色組合》，1936年的作品。我一直喜歡著蒙德理安，甚至援用他的繪畫概念，發展劇場的敘事風格。
「你看，那線、顏色，以及線條和顏色之間的相互關係，多麼完美的比例，多麼和諧的組成，多麼純粹的抽象，」他停了片刻，又低聲地補充，「多麼偏執的憂傷。」
我們陷入了沉默，靜靜欣賞著《紅色組合》，夏日的餘暉飄進這個老舊的鐘錶小舖裡。
「你知道嗎？蒙德理安的畫室總是一塵不染，所有的繪畫工具都排列齊整，一種無法抑制的要求清潔與秩序。」 他打破了沉默，說著我略知的蒙德理安傳奇。
「他的性格必然影響著他的畫吧，偏執的潔癖沿著畫筆穿透至畫布，總是呈現著嚴謹的色塊以及筆直的水平線與垂直線，不斷的反覆又反覆。」我說，我無意扮演藝術心理分析者，我只是深諳創作與內在生活的相互滲透與交織。
「你也有某種潔癖吧？排戲用碼表啊……」他直接了當地問我，晃了晃手上的碼表，有捉狹的味道。我有些羞赧，彷彿私密言語被當眾解碼。我避開他的問題把話題拉回《紅色組合》。
「為什麼這幅畫取名《紅色組合》？左下角的淡灰色方塊似乎說著什麼，總有理由吧，蒙德理安如此佈局的理由。」我提出我的疑問。
我們又陷入沉默，思考著淡灰色方塊存在的理由。
蒙德理安畫著《紅色組合》時，生活上遭逢了什麼？心底無法掩抑著什麼？啊，淡灰色方塊存在的秘密理由。
「也許，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
「也許，也許我們都應該停止揣測。我們可以編造百種個理由，滿足某種窺視的欲望，但是，一點兒也無法舒緩創作者潛藏底憂傷，我們應該溫柔一些，只是觀看著，體會著，然後，安靜地離開。安靜地離開。」他下了一個結論，「做一個安靜的觀者，並不容易。」
我開始反省自己大多時候也是個喧鬧的觀眾，總想要進一步臆測或探究其他創作者的私密空間。
我們各有所思地結束了關於蒙德理安的談話。
他寫了一張領取的單據給我，笑了笑說會試著修好碼表，但是沒有十足的把握，總之，會盡力而為的，我感激得直說謝謝，愉悅的步出他的小舖。
路燈亮起來了，突然覺得自己的步伐似乎從未如此輕快過。
1999年4月8日 自由時報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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