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白瓷磚拼貼的廚房,吊著三排黃銅鍋、長柄杓、深鍋淺鍋大大
小小像敲打樂團,她探舌藏笑。他愛鍋子,廚房是他的特別行政區
,
正中她下懷,她寧可盤據書房轉戰浴缸。他愛鍋子,房子,鏡子,清
早起可以對鏡貼花黃般,先把頭梳抹得丰神俊朗,然後去將屋內打理
得風雅瀟湘,回過頭來院子整治得花木嫣然,最後再下廚房煎煮炒炸
,終結是彈一曲蕭邦送妳上床,素來是她目瞪口呆的今古奇觀,他要
女人幹嘛?她的豁達高比率由於洞見供需失調!除了生孩子,女人該
做的事他全做得更經典,他切的香干肉絲像筷子,她切的像棍子,他
連眉毛都會修,眼線也會畫,她穿衣印象派,化妝抽象派,燒菜野獸
派。這樣一個男人妳拿什麼套他,隨便他吧!每回心疼他餓也使不上
力,不過是鬧鐘盡心。
她跟在他身後,就差沒記筆記。
[
花豆黑豆黃豆不先泡過,都煮不爛了,所以今晚就只下糙米蕎
麥、燕麥和小米,糙米跟蕎麥先下,然後地瓜小米,最後才下燕麥,
三倍水,我教妳。]
他從前說過,他母親的廚藝是他爸爸教的,她在
他的轄區畢恭畢敬。她拉開抽屜找刨刀,哎呀,什麼都有,搗蒜蓉的
小杵缽都有,她拿起地瓜刷刷刷刨。
[
妳洗米吧,妳使什麼刀都很恐佈,別把妳的皮給刨了。 ]
他想
起她上回剁蔥,剁雞也不必那麼斬將搴旗。
她放下地瓜杓水淘米,她適合水,愛洗東西擦地板,廚藝不精卻
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她像傳統女人跪地擦,他拿書擋臉跟著她挪,找
最佳角度欣賞大曼陀羅,她一點都沒發覺,從屋前擦到屋後,像小孩
臨帖練書法,這也是他要結婚的重點考慮之一。她洗米的樣子就有一
貫地儀靜體嫻,她在廚房裡十足貼身丫鬟,他樂於烹小鮮主政。
他把小瓦斯罐裝上爐,在黃銅鍋裡下地瓜雜麥,窗外看得見星空
遠海,倆個人守著一爐火一鍋粥。
[ 妳不問我住多久?]
[ 噢,住多久?]
[ 一 年,我想住一年。]
[ 什麼?你不工作啦?公司怎麼辦?]
[
他們都比我會管,半年看一次帳就行,妳說的,換個時空等於
多個人生,我想沉澱沉澱,也是妳說的,體驗純淨的抒情與思考,窮
理盡性,乘正御辯。] 他轉身拿花瓜肉醬。
[ 你自個兒待在這兒行嗎?] 她認真假設。
[ 還有妳呀,什麼都是妳說的,妳還不蒞臨督導?]
[ 我那說什麼?我說的都是書說的,都是、、、]
[ 真理!我唯真理馬首是瞻,所以妳別賴。]
他拿筷子在鍋裡撥。
[ 我沒有請假。]
[ 妳再也不必上班了,妳就治療我一個。]
她靜默垂眉,羅馬儲君的腦袋很難招架。
[ 妳放心吧,我存的錢夠妳花三輩子。]
她還是獃愣。
[
一年不是全待這兒,我們去旅行,一年以後搬到另外的地方,
完全不同的地方,喜歡住那就住那。]
[ 這兒怎麼辦呢?]
[ 賣掉呀!]
[ 誰買?]
[
有夢的人多的是,妳愁什麼?三輩子的錢一輩子花光,就是我
的計劃,我說過啦,妳只可以推敲,不可以推翻。還是妳說的,我的
生命像一場美學的冒險,加一個字,我們的生命像一場美學的冒險,
妳能不能只是信任我?信任我的美學深度,美學能力,我在行使力量
的和諧,而不是力量的抵銷,我在企圖給妳最美的記憶,妳留什麼在
記憶裡,妳就活在什麼世界,所以,我在企圖給妳最美的世界。
] 他
一逕攪動已開鍋的地瓜粥,眉眼嚴肅端凝,也不抬眼看她。
她從背後抱緊他,用他的襯衫擦淚。
做完飯關掉喧嘩的發電機,他把手電筒繫在蒂芬尼的燈罩裡,沒
有聲音的美是耳朵的宗教,燈罩上是綠葉紫菫粉蝶,這是家的第一餐
,倆個人的家,第一個家,看來他是要放逐。放逐是一種態度,顯示
內在的不確定感,選擇放逐正是為尋找確定意義,或者說夢想,存在
壯麗的個性解放,美學激情,心靈創造。只要做得到就不算瘋狂,他
不見了一年半,因為他在創造,是創造,不是瘋狂,也沒有冷漠,更
沒有殘酷,他在這場創造裡,傾訴釋放他的想念,邀她做夢是眷愛與
專寵,他的愛恐怕只有比自己還鄭重。她在稀飯裡拌肉醬,嬰兒食物
的拌法,再不忍著點,還要拌進鹹水,她一年半都在冤屈他。
[
吃的東西最好都別剩,沒有冰箱,只有放冰塊進去那種舊式冰
櫃,用來暫存鮮魚鮮肉,清早買中午燒,妳看妳拌的稀飯,不信妳吃
得了,剩得我替妳吃吧。 ]
不論在那吃飯,他都替她清理殘餘,關係
的確認和宣告,他一開始就要定她,同一碗飯同一枕夢。
[ 你已經確定什麼是不必要的嗎?]
[ 我已經確定什麼是必要。]
[ 我要上廁所。] 實在忍不住,她需要大量紙巾。
她對外人都說洗手間,對他才說廁所,他很早發現這點分別。他
喜歡她多一點粗鄙,邏輯的衝撞,這個太邏輯的女人,非理性打破她
的邏輯就是痛快,教堂裡胡思亂想的快感!瀆聖。哈哈,她要露天拉
撒洗澡了!真理就是看她往哪躲?老是換衣出恭泡浴缸,都鎖門像防
賊,防誰呀!他要御駕親征視察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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