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開始就答應她？那才是她們頭一次見面。銀紅自己也吃驚。她是作家，來部落格和她談文學的很多，檸檬第一次來她就見獵心喜，多叫人眼亮的才華。她傾囊相授一點點教她，像她小時候在教堂舞台表演拉一隻朝聖的小羊，認真的如入無人之境地拉，最後忘記舞台的存在，只是愛她的小羊。檸檬跟著她讀了兩年書，她說什麼書檸檬就去找著買，發狂般囫圇吞的讀。後來她開始教她寫詩，她寫得那麼好，另她目眩神馳，她一生遇見得最有才華的學生或孩子。虛擬的歲月也有真實的情感，她漸漸發現，不論檸檬做什麼，她都不會責怪，因為她們真實的友情，這應該就是最初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縱容了檸檬，但那絕對不是一種快感，只是貞靜中的震驚，彷彿泰山崩毀於前，一只慌亂的知更鳥顫抖墜落，她剛巧路過，毀滅裡伸手托住小鳥，順順鳥的羽毛，讓它在掌中棲息，某種華嚴的慈悲。後來以及後來的一次次都是如此。她不想叫醒她，也不想斥責她，諸行無常，緣起無性，誰規定了愛應該如何這樣如何那樣？明鏡照見的只是脆弱得沒有再失去任何情感能力的極度焚燒，焚燒於只想得到一份屬於自己的不離和眷戀，她知道檸檬再經歷失去即將崩潰。她後來寫給檸檬十六個字。
［取靜為行，由澄諸念，覺識煩動，靜慧發生。］但她知道也許十年後檸檬才能了解。
［哇，妳好多好多的高潮啊！］檸檬退回嬰孩期般指頭兒的歡樂，銀紅光是不忍到心碎。殷紅腹語的血色小蛇，這顛倒錯亂的青春！她随任她自由和擁有，僅僅是這小小的床笫，人還能有多少自由以及擁有？
［自由是相對的，原始定義是，對所受到的限制感到滿足。所以，最大的自由就是最恰當的限制。恰當的限制是一種無限的可能，事實上自由就是具有無限的可能。］這也是銀紅曾經寫給她的話。
［愛是拒絕受限制的，我追求我最大的自由，我是具有無限可能的。］她記得檸檬的回答，閃爍在強勢中的遊離不安。她出格的自由算不算自由？如果這個世界逼她出格。
［我做什麽都是因為看見你快樂，我喜歡你快樂，這也是欲望嗎？］銀紅一直沒有告訴檸檬，她偽裝著快樂縱容她，因為檸檬的處於崩潰邊緣，崩潰者看不見崩潰，若看得見自己的崩潰，就不會崩潰了。
［看見妳快樂，我就安心了，妳快樂了就不會離開我，對嗎？］檸檬陷入童年的混亂。
如果她可以做叔叔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就能留住母親？她曉得母親的叔叔情人與母親所做，她在鑰匙洞裡窺見，那是如此簡單，簡單到比她浴火鳳凰般傲人的努力還不費吹灰之力，她沒有一點輸給任何人，也一點不敢輸給任何人，怎麽就敗得這樣一文不值？母親愛那男人超過愛她？就為這暗夜的戲劇？而把背影朝向她和孤獨的父親？什麽時候她替代腳踏車前逼她背英文單字的父親做了叔叔的敵人？她已經記不得了，中學吧，當她開始嶄露頭角，察覺可以博取和掌控母親的眼光，她也開始走路舉止與父親一個模樣，如同石膏翻模。她是父親的馬前卒，守護神，她要懲罰一切攔截父親幸福的破壞者，她在小小的靈魂裡審判母親。
她記得五歲那年，父親帶她上中關村小學，拿碎木塊給她做提線木偶，讓她在學校表演裡大出鋒頭。後來家搬到宣武門，父親蹲在棗金色的銀杏樹下給她畫轉軸畫片匣，有滋有味的說三只小豬的故事，每天畫一點說一點，她聽得癡了。有一天父親回來晚了，她等不及，自己畫了幾幅卷起來，父親回來換她講給他聽，父親滿臉笑誇她畫得好，父親自己是個出了名的說故事能手。事實上父親幾乎是萬能的，一口大鐵鍋能做螃蟹羹，能燒紅燒平魚馬蘭頭，能煎兩面黃，能把醬豆腐改東坡肘，也能做米花糖，棉花糖，糖葫蘆。用吃剩的巧克力錫紙和火柴頭給她做火箭，鄰居孩子有玩具車，父親二話不說立刻踞木板給她做線軸滑車，她單腳在小區裡得意地滑。
父親後來自己買書認五線譜練鋼琴，居然很快就能彈巴赫十二鋼琴平均律第一首，她鋼琴的啟蒙其實是父親。一直到進了琉璃廠旁的附中，她的物理實驗數學英語，下了學回家也還是父親教著，進度總是保持超前學校。記憶中十五歲以前全部都是父親陪伴，飯菜也是父親做給她吃。父親還給她念豐子愷的夢痕，憶兒時，和一篇關於吃螃蟹，後來又念了朱自清的背影和冬夜，她到現在都還熟記。父親唱歌和念文章的聲音有一種歲華盡搖落的淳厚，藝術直覺很好，因為爺爺的字好，但當年關進大牢的爺爺卻說字認得就好。
裝作淺睡窺伺銀紅的檸檬，忽然鑽出雪白的被子，靈機一動般伸出中指豎在腰間，
［你坐在我的指頭兒上騎。］
彷彿僅僅只當銀紅兩小無猜的玩伴，銀紅困惑地顰眉了幾秒，瞬間什麽也不多問隨順著她，就像隨順真正的情人，檸檬不懷好意底瞅，瘋鬧著，頑童般無法無天的阿瑪迪斯。
銀紅實在受不了其中滑稽，突然爆笑絕倒前仰後合滑下床，檸檬不死心仍纏磨，銀紅爬上床真坐上她彈琴的指頭兒，那荒謬恣意的潑灑，似乎可以對抗和篡改磨難，無論往昔當下未來。檸檬在這場兒童式的創造中忘憂忘我，強烈感覺沒有銀紅她將無盡孤獨。
［好苦，全是妳喝的中藥味，可以加點蜜嗎。］檸檬埋進被窩親吻她的私密，探出頭哈哈笑，看似噱鬧的溫柔是極致的謙遜和依賴，銀紅是她有生以來最愛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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