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伯，一個矮小但笑容和藹的老人家。他是我負責的老人家，至少，指派的當下，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約略在今年的三月間，我服役的機構展開了一個傳承藝術的活動；簡單來說，即是帶領老人家回憶過往的種種，隨後透過藝術的方式，來展示與呈現回憶，創作真正屬於他們的繪本，讓他們在人生的後半局中，找回一些生命的意義。
「阿做這個又沒有意義，就像是勞作一樣，你幫我做就好了。」我又聽到這些話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他似乎無法理解參加這項活動的目的。
他不算是一個話很多的老人家，有時候會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話，而且心中的分享也比較少些，只要有所觸及，他有時會防衛性的規避掉，或者是避重就輕的說著。至少，最初的時候我是這樣認為的。
而之所以稱他為「西裝伯」，主要與他成年後所從事的工作有關，他是做西裝的。「我曾經在立法院和監察院的地下室做西裝，也在基隆與臺北都開過店」。有一次問與工作相關的事情時，他得意的說道。西裝伯是九份人，那是大概五十年前，九份還在開展礦業的時代，如同侯孝賢「悲情城市」描繪的一般，當時的九份，從馬路邊蜿蜒的樓梯而上，兩道的家戶，也多是以挖礦為生，家中要不是自有礦坑的，要不就是幫著別人挖礦。樓梯上的平臺邊，比鄰駐著許多推礦用的方型推車，工人們滿身煤黑的模樣，不時間夾雜著粗魯的臺語方言。
九份，既迷人也宜人，迷人在於當時礦業的榮景尚存；宜人在於那沿山而起的小鎮，配合著夜間的璀璨燈花，與那夕陽西下，橘紅蘊成一片的太平洋。
照西裝伯的說法，他的家中不是很富裕，住在低矮但廣大的平房當中；他家有一座小小的礦，有時幫著人挖礦，有時雇了些人，跟著父親一同挖礦。
前幾天，我在北美館的攝影展中，看到一紙相片，由一座古式老建築物的背後望去；黑白相片旁小小的文字寫著：1946年，木柵仙宮廟。沿山而下，是文山木柵盆地的景色，河流橫臥其中；平鋪其中的四方格，是一畦畦水田，現在已然被諸多高樓大廈所填塞；而保儀路所在的木柵老街，則隱沒於仙宮廟的背影下，想必也是一片農村景緻。
仙公廟，我曾經聽起西裝伯提過：「小時後，為了挖礦，我的父親常常會坐公路局的交通車到台北車站，再由台北車站換車，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抵達仙宮廟的山腳下。順著階梯往上，就這樣，在仙宮廟過夜，看看可不可以『夢仙公』。」「夢仙公是什麼？」我順著問。原來仙公廟拜的是呂洞賓，據說挖礦者為了祈求能夠順利的找到礦脈，常常前往木柵的仙公廟，晚上則睡在廟中，看看可不可以得到神仙開示，「看」到礦脈的所在。也因此，彼時九份那些開礦者的身影，常常出現在仙公廟裡。
西裝伯常常跟著他的家人一起去仙公廟，對於小孩而言，去廟裡面拜拜不啻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小時後，我常跟著母親前往行天宮或者是龍山寺，當時便覺得甚是無聊，不過西裝伯卻沒有這樣的感受。對於他說，九份的生活算是苦悶，因為腳傷，所以平常也沒有太多的玩樂，前往仙公廟，就像郊遊一般；而且對他來說，山腳下的老街可以吃些東西，甚或有柑仔店，可以買買小糖果與小玩具；或許，跟著家人一起出遊，便是他覺得最為快樂的事。
我一直以為，西裝伯所說的老街，是保儀路上的木柵老街。而仙公廟這回事，我也沒有花太多的心力去思考。
對於政大周邊，我其實是不太熟悉的，有好幾次在木柵地區繞了好一大圈，才找到前往政大的路。後來，為了借撰寫論文的相關書籍，常常沿著指南路往政大的圖書館跑，木柵的路也因此熟悉了許多，但是仙公廟卻從來沒有聽過。
攝影展偶然間看到的這張相片，倒是讓我想起了西裝伯的回憶，回家一查網路，仙公廟當然還在，拜的還是呂洞賓，但老廟卻換上了新裝，而且也併入了指南宮的寺廟群中。
挑了個天氣比較好的下午，我查找好路線，前往木柵指南宮。仙公廟所在的位址，靠近政大的後山，政大後山有兩條路，一條往貓空去，當然，由這條路上去也似可以遇到指南宮的樣子，不過是另外一側，幾年前我跑過一次。另一條是由政大一街、政大二街的方向上，沿著兩旁別墅式的建築，經過兆如老人養護中心的轉角後，再隨著沿山小路上去，便可到達530公車站牌所在的平臺，這裡便是西裝伯所說的仙公廟山腳下。
仙公廟前的階梯
原來，西裝伯口中的老街，並不在木柵的保儀路，而是上仙公廟沿邊的攤販街。現在這條攤販街裝了遮雨棚，大多店舖也已經不是50年代的模樣了，但是，當中仍存在著幾個老舊的臺式商行，似乎這條小街曾經繁華過；而這條小小的街道，也裝載著西裝伯的回憶。
上山中的攤販街
仙公廟是個小廟，經過數十年不間斷的改裝，現在有了一個高聳大門，從大門前的平臺上望去，可以俯瞰整個木柵景色；與北美館的照片不同之處在於，現在的木柵已經沒有什麼水田，而從這處望向對面的大屯山群，當中數十棟新式高樓兀立於上，原先橫貫其中的那條小河，也若隱若現的出現在高樓的縫隙當中。
仙公廟前高聳的大門
廟前平臺的木柵盆地
我環繞了仙公廟一圈，雙掌合十的拜了一拜，正堂中的是呂洞賓還是其他神祇，我也分不太出來，而我也不用為了挖礦在此過夜夢仙公；我想，當年的西裝伯，或許也是睡在這寺中的某一角落吧！但他所看到的景色，我卻看不到了。
西裝伯的笑容燦爛，還依稀在我的腦海中，最後幾次的活動中，他有些不捨，過往從他的記憶中被重新挖起；而我也知道，他最後是習慣於這樣一個活動的，他熱衷了起來，帶著我們參與著他那些寶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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