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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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次是狗。

　　棕黑顏色的阿富汗獵犬，日前才在韓國首爾複製成功，叫做Snuppy（簡寫自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 puppy）。從一九九六年的桃莉羊，二○○一年的複製貓咪cc，二○○三年的複製馬Idaho Gem，這次是Snuppy。從一九九六年到現在，生物科技界十年有成，連狗也成功複製出來。

　　燈下讀報紙的光景，身邊是我的狗，對著牠深情的眼眸，啊啊，有一天牠會比我早離開這個世界，那麼，……像我一樣痴心的狗主人會心動，至少有一瞬間的心動，如果複製出眼前這隻唯一的狗，捨此無他，情愛無比堅貞，我的摯愛便有投注的對象。

　　心動只是瞬間的事，寫過一些科幻小說的我，畢竟，還有其他的考量，總要替那隻複製出來的「產品」多想想：「它」，問題是它，它要不要這樣被複製的身世？還有，情愛是個纏繞的問題，等我快死了，難道再為它複製一位寵愛它的主人，複製你複製我，沒完沒了，難道我們倆就這樣生生世世下去？

　　人類已經為狗──名叫Snuppy的這隻狗──決定它被複製的命運；緊接著，人可不可以為人──另一個酷似自己的「人」──決定他（或她）被複製的命運？……答案涉及一連串的倫理命題，包括誰有資格扮演上帝，包括誰比誰更有資格扮演上帝等等，人類在這類倫理議題上毫無建樹，複製科技卻快速推進，科學家總會找各種藉口自圓其說，首爾大學的說法也是這樣，說他們只是做個模型，用這隻複製的狗，研究可以替人類治病的幹細胞。

　　無論是幹細胞，還是換器官，到頭來，人類一定想要延緩老化，進而益壽延年，延續有限的生命。科技在加速中，若不急遽喊停的話，複製狗之後，複製人已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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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好萊塢恰恰推出一部耗資一億五千萬美金的大片《絕地再生》（The Island），主題正是複製人。潔淨光亮的養殖場裡，一群人被養大，目的是提供器官做「備胎」，以天堂島的憧憬為陷阱，事關對複製人開腸破肚的血腥屠宰。

　　描寫複製人處境的科幻電影一堆，漸漸成了套式，不脫替複製人擬想一個如何逃脫命運的歷險故事，若論美感與張力，後來的片子只是膺品，遠不如我心裡的科幻經典《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雷利史考特導演，菲利普狄克的科幻小說）。這回，以二○四六年為背景的《絕地再生》，在導演Michael Bay處理之下，眩人的只剩下海陸空三棲的追車鏡頭。

　　其他，都屬老套。後半段劇情急轉直下，複製人羨慕的竟是浮華人生，試戴的錶、試開的車，聚焦於大亨與名模的生涯。想來這就是好萊塢的運轉法則：毫無才情的導演繼續有片拍，原先的賣座故事冷飯重炒，一次比一次更落入俗套。像這部電影，追車飛車之餘，片中充斥著商品符號：從啤酒到太陽眼鏡，包括Puma運動鞋、Dior化妝品、BMW跑車，可憐的觀眾對著一方銀幕，到頭來，頭腦所接收的都是商標，可有人質疑這些名牌付了巨額廣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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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費社會中成長，總是被動地接收訊息，我以為人類正在加速變笨，愈來愈不習慣思考複雜的倫理命題。

　　儘管複製的科技推陳出新，在目前的階段，以人類逐漸減退的智力（科幻片中的制式劇情是例子），依我看，複製這熱門議題真應該緩一緩。就以剛剛說的倫理命題而言，複製人的界定與歸屬都充滿爭議，總之，複製人自己無從置喙，尚無從表達自己的感情經驗，人類就不該擅自把他們造出來，再越俎代庖，替他們決定答案。舉例來說，複製人是不是「人」（複製人與自然人在自我認知上有怎麼樣的不同）？他們跟人類的主從關係如何（總不應該造出來就做人類的奴僕吧）？對人類社會又有怎麼樣的權利義務（生育、繼承等法律問題怎麼論定）？……每一項都是太困難的命題。像我，我知道自己很笨，經常想不出答案。若再複製出來一個這樣的我，那可真是天地不仁：原先想不通的事，我的分身也想不通，那麼，萬古如長夜，不過多出一個困惑的人。

　　狗眼睛的深情注視之下，這件事倒不容困惑：狗狗跟我，就這樣緣會今生，夠了，一回的緣會就足夠了。


　　　（原登於自由副刊94.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