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階梯（《愛的饗宴》選讀之四-2）
東年
但是，我已經不再是清純童稚那樣的青少男了，我的意思是，當你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或女人，任何接觸或彼此想像都會是和性有關的。有一天，辦公室的德裔小姐說她先生到約翰尼斯堡去出差，晚上沒事，願意到我的住所煮幾樣德式食物。由於她長得很優雅，經常令我想入非非，但是那個晚上她並沒有進一步表示，我們就有的沒的聊到半夜，然後，她說她必須回家了，以免先生點不到名。
哈，我當時真後悔自己知識那麼廣博，只要我辭窮了，閉嘴了，各位當然明白，那種情況下只要有誰稍微有點動作，好事就會發生啦，哈，你們好像很喜歡聽這些事呵。
又有一天的什餐之後，我在街上遇到一個船長的太太，我們就近去一家咖啡廳聊天，聊著聊著，她忽然邀我周末和她一起開車去旅行，說她對亞洲人的身體很好奇；旅行當然會有夜宿的好事，啊，但是亞洲人的說法使我反感。
唉，好事多磨，我就更加會胡思亂想了，至於想什麼，不用我說，各位都是很清楚的啦。
南非的氣候只有很少的非洲的風貌，因為她在非洲的南端，介於溫帶和亞熱帶而且被印度洋、大西洋和南極海包夾，天氣瞬間變化很大。在夏天還沒來到的時候，有一個晚上，開普敦港突然下起大雨，天氣很冷——
那時候，我已經習慣港口夜街的生活了。
幾乎每天晚上我都在夜街吃飯，然後去這家酒館走走，那家酒館走走，我說的不是整個晚上像老鼠那樣在街上跑來跑去，而是有時候在這裡，有時候在那裡。
這樣，我在夜街上交了很多男男女女的朋友。
白天這條商店街很熱鬧，但是黃昏後，店舖打烊看起來就像空城，不像台北這樣住家和商店多混處。除了路燈，黑暗中亮起來光的地點就是餐館、酒店和咖啡廳；當舞廳的霓虹燈在夜空中亮起來的時候，大約就是夜裡十點。這以後，只要有人在舞廳進出，門口就會鑽出狂亂的音樂，在街上滾動。假使不要分別音樂的內容，只聽忽而這裡響那裡響，整條夜街會像演奏中的手風琴，有時夜空中會有來自各處的音樂的交響和共鳴，聽起來會有錯覺，好像身處古老的教堂，聽管風琴演奏禮拜天的聖樂。
這種狂想當然是由複雜和廣泛知識，產生豐富的聯想力而來的，但是它並非全來自我腦海中的憑空想像。某一個晚上，一個希臘船長帶我去一家希臘酒店，差不多是半夜了，酒店裡的小舞池擠滿拍掌踢腳的男男女女，狂亂的舞步令人眼花撩亂，不時還有人一疊疊的摔碎碟子來助興。那首輕快悅耳的舞曲，名叫：不名譽的男子或不檢點的女子。但是，除了民俗狂歡或宗教聚會那樣的韻味，你身處其中，不會覺得有誰不名譽或不檢點。假使你讀過南非的移民歷史，你可能還會想起第一批希臘移民，那十位在伊莉莎白港跳船逃來的船員。
我是這樣離開那家希臘酒店時，在凌晨的夜街上聽到管風琴演奏的幻覺，看到教堂的幻影。
我必須說，對於一個年輕的單身男子來說，這樣的夜街光景真是美好極了——
那時候，啊，我們原來說到那是夏天還沒來到的一個夜裡，大約十一點多，由於雨下得很大，天氣很冷，我提前離開酒店，正要去開車回家，看到一位年輕女孩站在一家體育用品店的門廊下躲雨。
我說過我已經習慣而且很能享受夜街的生活，但是，這意思只是說，我認識了許多朋友，像酒店的老闆、經理人以及他們的朋友：一些常來走動的男人或女人；這樣，大家時常聊來聊去，很好打發無聊的時間。
雖然她躲門廊裡，但是那門廊很窄很淺，不過是一種裝潢過的商店門口，雨花到處飛濺，而她也穿得很少。她穿的那件牛仔褲可能禦寒，無袖的T恤當然護不住裸露的肩膀和胳膊。很難說是她交抱在胸前的裸露臂膀使我心動，或者是那件衣服；它是絲織的，深藍中帶點綠意。我曾經在海上看過一次特別的日出，特別，是因為我沒直接去看初日從水平線浮出海面，而是正巧看到船艙下的海水，由黑灰轉成墨綠、深綠和翠綠，然後才漸漸的亮出我們習見的藍色；我一開始就被這樣生動轉化的色彩迷惑住了，特別是當曦日升空後，海面下的層次中會晃蕩金色的網狀條紋，在亮麗的藍色和深沈的墨藍之間。
「妳要搭便車嗎？」我說。
她抬起臉來看我，有點遲疑；但是，我揚了揚酒店老闆借我的雨傘說：「這是把夠大的傘。」
我們在路上並沒交談，我有點緊張。
開車的時候，我問她住那裡。
「德班。」她說；看我困惑了，她又說：「是德班港。」
「喔，我以為開普敦有那一條我不知道的德班街，還好。」我開玩笑說：「妳不認為要開車去德班港非常遠嗎？差不多是一千兩三百公里吧？」
「當然當然。」她並沒覺得好笑，反而緊張的說：「我昨天下什才剛從那裡搭火車來，這是我第一次來開普敦，不久前我還在火車站呢。」
這說得我心花怒放，方向盤差點抓不住——啊，你們喜歡這樣聽課呵。這也好，真是要帶著淚水來笑看人生的悲慘。
但是，那個晚上又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唉，真是的……真的啊，老師沒吊你們胃口。因為，她到了我的住處，沙發一坐，我才到廚房去弄咖啡，她就斜躺在椅背和扶手之間睡著了。我原來不是很相信她說的，剛坐了一千兩三百公里的火車；她這麼一倒就睡，我大約就相信了。
我曾經坐在她旁邊把她的臉孔細看幾遍，那麼貼近一個斜躺沈睡的年輕女性，我的情慾當然會高漲到極點，不過，這不是我那樣打量她的主要原因。因為，當時我腦袋裡打轉著：究竟要怎樣分辨一張白人的臉孔是不是蒼白；這個字眼在英文裡另有暗的和沒有血色的意思。
我所以，還沒完全相信她，因為她一件行李也沒帶，事實上她是空手的；這使我好奇。無論如何，任何一個人只要舉止不在常態範圍內，一定是也會是我所說過的，多少是因心理或精神有問題。這樣想，我似乎就看到她臉上有一點灰白的影子，我的情慾就那麼剎那間消失了。
我拿了一條羊毛織的氈子將她蓋好；鑲有寬道黑邊的這條大紅色毛氈非常耀眼，但是羊毛的特質使它看起來很溫馨柔和。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我就想像它一定會讓我在異鄉的第一個冬天，夜裡睡得沈穩。
然後，我就坐在鄰近的餐桌上寫東西，那一陣子我又提起筆寫作了；我在那裡寫《失蹤的太平洋三號》。我喜歡在那裡寫東西，因為桌子的對面窗口可以看到海，啊，在黑暗的夜海上看船燈在水平線上漂過窗口，讓人覺得非常安慰。一如往常失眠的夜晚，當附近人家的屋頂或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海鷗的嘀咕或清理翅膀的動靜，這表示黑夜漸要結束了，我就會回房間去睡覺。
我再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坐在餐桌上拿我的紙和筆寫信；她似乎寫得不如意，因為除了，親愛的媽媽，那紙是空白的，而咖啡杯旁有些揉掉的紙球。看到我，她收回了茫然的心神，匆匆把手上的稿紙和那些紙球又揉成一團，一邊向我道歉說糟蹋了我的紙張。
「沒關係。」我開玩笑說：「如果是在寫信，苦惱，寫不出來，可以把整團信紙當包裹寄出去，也許更有意義。」
她真被我逗笑了——
我們剛忘了下課休息的鐘聲或者鐘聲並沒響？還好，有同學想休息或必須出去走一走嗎？
沒，那好，不過時間似乎也不夠了，我們先來談一點相關的重要的概念，以免說故事把時間說光了。
我自己對於那種沒事傻笑，啊，那種輕佻的搞笑，一向不怎麼欣賞，不過，我總是很喜歡看一個人在悲傷、悲哀或這一類不如意的處境中笑出來。各位或許覺得老師在課堂上經常開玩笑，而對於這位陌生女子也已經說了兩次逗笑的雙關語，是不是老師喜歡搞笑？當然不是。我逗你們笑，為免你們有人打瞌睡，摔在椅子下，萬一殘廢了，我逗她笑——啊，我所以記得清楚，因為那種愛的感覺和記憶，確實是特別而且難忘的。
各位之中或許已經有人有這樣的體驗了，無論如何，不久之後，各位也都會有這樣的體驗。
不過，我們要談的是別的角度，讓人笑不出來的東西。而且，這原來可能我們應該放在結尾談的，只是我怕時間不夠。
各位，動物在性愛中那種近似瘋狂和癡呆的情態並不怎麼體面，有什麼尊嚴，啊，再聖潔的哲人，再強大的帝王，在那短暫的片刻，和豬狗不會有兩樣，同樣都會以怪異的姿態癱瘓在歡樂的爛泥中。想想肉體那樣不自覺的，完全張開和爆炸的情慾，終於露出明顯可見的面目，各位就可以明白，大自然看你肉體成熟時強迫你去繁殖，使它自身能夠永生永續的威力和意志是多麼強悍無敵。
這種生命的繁殖，在低等生物中是非常容易的，無所謂愛或不愛，不過是性器官接合就是了。但是，在越高等的生物，這種繁殖似乎就越加困難。各位如果對於動物世界有些認識，就會明白，在，如果把翅膀也當成能行動的腳理解，那麼在四隻腳的動物世界裡，性作為取樂的資源是不存在的，對牠們而言這不是一種概念，性作為繁殖的生產的資源，也不是對每一個個體都是開放的，能獲得的，這是由少數比較強壯的個體所壟斷和專享的。
在兩隻腳的動物世界裡，情況雖然和四隻腳的動物世界差不多，但是有些不強壯的個體，能夠採取偷襲的方式達到目的。
至於人的世界，同樣有個體相互競爭的自然法則，有平均權益維持秩序的人為法律，有一般動物沒有的經濟價值衡量，家長的干預或其他各種特別的美學和道學等等，大部分的個體要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繁殖後代，還是很困難。特別是人類已經超越自然的進化，把性也開發成取樂的資源，像超商那樣二十四小時開店。啊，當人體可能只是發洩性慾取樂的對象，而不是繁殖生育的對象，有些個體就可能在認知錯誤時喪失繁殖生育的機會。
在四隻腳的動物世界裡，我愛你，就是我要你為我生育或我要把你吃掉的意思。在兩隻腳的動物世界裡，也差不多同樣明確。而在人的世界裡，我愛你，這說法可能正也是我們一起繁殖生育子孫吧，也可能只是想省錢取樂。
動物的世界裡，我愛你，或者是無聲無息的躲在草叢裡，或者是在你屁股後頭發出吼聲，你一看一聽就會立刻拔腳狂跑，亡命奔逃。在人的世界裡，我愛你，是一種會讓人迷糊的咒語。
諸如此類的困難，不幸的人類虛構了異性陌生人間的愛的故事來自我安慰；事實也許真是如此。雖然，另一種事實是，愛確實也使繁殖這件事，增加了邊際的樂趣。
讓我們再回到南非去看看伊莉莎白小姐。
雖然好奇，我並沒想挖掘她的身世，只知道她自己說母親是希臘人，而她父親是英國人則是我瞎猜的，因為她來的德班港是白人殖民南非初期著名的古堡、墓地和英國軍團的司令部。
「但是，為什麼你沒猜我是荷蘭人、葡萄牙人、義大利人或德國人？假使你這麼清楚南非。」
「啊，我猜英國人，因為我恨英國人。」我說。
啊，真討厭，我還說了一些英國人在中國的惡史。各位，老師真是笨喔，美女當前還談什麼歷史，真是的，我竟然還翻了桌上的柏拉圖全集，請她看迪奧蒂瑪在最後所說的，關於什麼攀爬美的階梯啦，面對如海洋開闊的美的世界啦，請她表示看法。
「我看不懂她說什麼，這英文太難了，咦，這很奇怪，我竟然看不懂英文，雖然它是從希臘文翻譯的，我竟然也看不懂這希臘女人講什麼東西，喔，當然啦，我是南非人。」她說：「你中國人看這些東西幹什麼——啊，是啦，我想你是個年輕的教授或者你是個寫作者。」
這樣，我們那天上午的談話就離開了任何和男女的愛相關的，雖然我們似乎談成老朋友了。只在，談話快結束的時候，她經片刻的猶豫後，問我：「我倒是有點納悶，為什麼昨天晚上到現在，你都沒想對我作愛。」
「坦白說，這我有點心理障礙。」我說：「我還沒做過。」
「那好…..那應該留給你真正心愛的人。」她微微一笑，說：「我必須走了，謝謝你收容我一個晚上。」
啊，我當然很誠懇的，呃，也很著急的想挽留她，但是，最後我只能表示如果她一時找不到落腳處，我隨時歡迎她再來。
那天晚上我當然上街去了，而，連續幾天晚上我也都在街上找來找去，就是再看不到她的影子。這樣，我免不了就懷疑她從德班遠來的說法。
德班港是南非最大的海港，靠印度洋的這面，還有東倫敦和伊莉莎白兩個港口，都比開普敦港大幾倍，如果是個妓女，就算在家鄉不好招搖，另兩個港口離家也不近了，實不必遠來開普敦真是離家背井。此外，這裡的夜街有各種年紀和各種女人，並非困苦謀生，而是要錢不要錢都不過是來尋歡作樂的。
好多天後，一個極深的夜裡，我在一家義大利酒館和一些人閒聊，忽然看到她和一個日本下級船員走了進來。不過是兩張桌子的距離，我們結結實實的打了照面，她有點慌張或羞慚，低下眼睛避開我抬起手腕的無聲招呼。我猜想那是個下級的日本船員，因為他們幾乎不能交談；我看他總是比著手勢結結巴巴不知道在說什麼，而她有時簡短的應答一句或沈默的點頭。
他們只坐了片刻，喝過飲料就走了。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也許因為我就是不喜歡那件事是那樣開始的，所以特地把它遺忘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後來悶酒喝迷糊了。總之，酒館打烊後，我被義大利老闆娘帶回家了……好了好了，各位不要拍手，那是很悲哀的事吧？先是英國人和日本人令你氣昏頭，然後你被義大利人作掉了，咦，八國聯軍中有義大利人對不對？這真是鬼扯，但那種感覺很相近，因為在我們年輕如你們的時候，那個時代，比較有正義感或人道思想的思想相關工作者和作家，相當程度的都會服膺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而這都是相對西方帝國主義而來的。
啊，反正我已經說過，一個人精神狀態過分偏離常態的情況，他有時會擇善極固執有時候會走火入魔，但，無論如何，肉慾一旦突破禁忌，我大約就像獅子跑進羊群了，特別是只要我看得順眼，而日本船員垂涎的年輕女孩，我都會盡全力將她們搶走。
有些女孩要錢，有些女孩不要錢；其中有一些會再三纏著問：你究竟愛不愛我，而無論你說不說她們就是不要錢。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那位義大利女人；自從那個晚上以後，她就自稱是我的教姐或教母之間的角色，有時我去她店裡她都不再收我錢了。
「也許她們真喜歡你，也許她們想你帶她們離開南非。」她說：「你當然知道這個國家遲早會被黑人解放，這幾年好多地方都開始緊張了，我沒什麼幻想，反正開店嘛，進來喝酒付錢就是了，我管他白人黑人，管他鈔票上的人頭印白人印黑人，呵呵，親愛的小兄弟，我不要你錢也不要你帶我離開南非，但是今天晚上你要帶我回家，我想你最近一定進步很多了喔。」
不過，一陣子以後，我就不再和日本人爭搶女子了，因為有一個晚上，一個情緒失控而且言語不靈光的日本船員，為這樣的事，被酒店裡的保鑣打得滿臉是血；後來，我們發覺他是喝醉了，這讓我有罪惡感。
還有一個晚上，我在路邊看到一位德裔的舞廳小姐，垂頭坐在路邊；這位身材嬌小的女孩，和我是很熟的。這些在舞廳營生的小姐，晚上十點鐘以前，通常會在街上的酒店流連，所以我和她們好多人差不多是熟朋友。我所以能夠和她們全部做朋友，因為我從來不碰她們之間的任何人，因為她們確實是妓女。但，我也實在不是看賤她們的身分，正相反，她們笑稱我和她們一樣是夜街天使，特別是那些離婚的年輕女子，有時保母沒安排好，我會幫她們看小孩，有時候有些女孩鬧情緒了，也會要我陪她們去看電影或散步，有時候碼頭船少沒生意可做，她們也會三三兩兩或整群去我的住所聊天或做菜吃，而且在那裡睡覺。我不碰她們任何人，也因為這些女孩之間有一條我不是很清楚的法則，那就是一旦街上出現了新的男人，他和誰好，那幾天別人就不會再理他，而稱他為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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