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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21 20:20:44| 人氣71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東年作品: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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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艾教授將車子開進竹圍漁港的停車場,就近爬上一堆防波水泥樁,找了一處平坦的樁面坐著。一排排斜下的水泥樁上,幾處站著釣魚的人,前端經常有海浪撞起水花;這些釣者必須以很重的鉛錘,而且非常用勁把漁線從釣竿前端,往外海拋擲將近一百公尺去釣魚。這是他沒有的經驗,他看得有趣,就忘了焦慮,甚至於忘了在九點二十五分,抬頭去看從中正機場飛往東京的華航CI 100班機。這是艾太太、兒子和女兒離境出關後,女兒用手機和他撒嬌的約定。他們要去東京參加艾太太外甥的婚禮,艾太太對於艾教授不參加,相當不高興;女兒撒嬌,想緩和這樣不愉快的氣氛。

「那時候,你如果看得到飛機,記得在車窗伸出手喔。」她說:「這樣我也許在飛機上,會看到你的車在高速公路上跑喔。」

「好好。」艾教授說:「我會在機場的停車坪,看飛機起飛才走。」

艾教授知道自己會在海岸線上待三個小時,等松平久美子搭乘日亞航EG201班機,在十二點五十五分抵達。在海岸線上,才有可能看到飛往日本的班機;艾教授是個盡可能誠實和信守諾言的人,如果他不是在目送艾太太和子女出關後,會來海岸,他就會說:「啊,寶貝女兒,我在停車坪不一定看得到飛機,而我如果開車上高速公路,我一定看不到飛機而妳也不一定看得到我的車子;妳也不一定會坐在看得到高速公路這邊的窗口,到時車子看起來會很小,當然也就看不到我的手咯。」艾教授對女兒失信感到愧疚,所以在心中自言自語當時寧願說的這些話,而且說得這麼細;說出了這麼多原本就是會看不到班機的理由。

艾教授不再看人家釣魚,就望出更遠的海面。前幾天大陸冷高壓東移出海,天氣非常晴朗,今天卻有點陰冷,海面上東北季風到處颳起白頭的灰色浪條;艾教授開始鬱悶起來,想睡,就回到車子裡,將陰冷的冬天關在門外。

艾教授第一次遇到松平久美子是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九日,她隨父親搭乘櫻花號抵達基隆港。這艘一萬多噸的輪船是特別設計的流動博物館,船上這次以四百三十個展覽攤位陳列各種日本工業產品,以及日本文化和旅遊圖片。松平家和艾家有生意來往,這幾天,當父親無法看顧她的時候,松平久美子就在艾家作客。那時候她十二歲,長得伶俐可愛,艾教授的母親一看喜歡,就認為女兒;因此,松平久美子就喊大她兩歲的艾教授為哥哥。

這幾天艾教授常失眠,所以一進車子,倒頭就睡;東北季風一下子就在車子的引擎蓋、前窗和面海的窗沿上舖起一層薄薄的沙塵。

松平久美子再一次來基隆的時候已經十八歲;她因為沒考上理想的大學,休學一年,而在學校開學想出國散心。艾教授那時候住在台北,他母親帶松平久美子去找他,經同學指點,她們趕去中山北路,正好看到他在日本大使館正門的方形柱面上張貼「保衛釣魚台」的海報。那一陣子,因為反對美國將釣魚台列嶼交給日本,台北的大學生很激動,經常高舉抗議布條成群結隊遊行、高唱愛國歌曲高喊口號,或在美、日兩國大使館前聚眾抗議。

艾教授夢到一架客機低低掠過,在他夢中車子沒有車頂;他夢到自己被飛機呼嘯的噪音吵醒,仰面看到龐大的機腹、幾點燈光以及飛機掠過後的黑暗天空和閃爍星群。

每年七月的第三個星期一,日本人感謝海;松平久美子在她二十歲這一年海的恩惠紀念日,曾經以航空包裹送艾教授一個銅殼懷錶;錶蓋上壓印一艘多桅帆船的圖紋。她在信上說自己這一年對於幾種祭典都很感動,春分祝日她感受到生命的喜悅;盛裝和服參加市町莊重的成人式團體活動,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懵懂青少女,是成熟女人了;海的恩惠紀念日,讓她想起昔日的櫻花輪以及在基隆港艾媽媽家作客的快樂時光。這個懷錶艾教授總是帶在身上,直到松平久美子結婚那天;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最近艾教授找出這個錶,它已經完全不動,千拜萬託又付給重賞,才有一位錶匠讓它復活。

艾教授從口袋裡掏出這個懷錶看,將近十二點。他將懷錶握在兩手間,發呆片刻,才發現自己車窗上舖滿風沙;於是,他從駕駛台面板裡的工具箱,拿出一隻長毛刷,將車子外表的風沙清掃。

中午這一陣子,入境機場飛進了各種航班,從仁川、曼谷、福岡、香港、廣島、名古屋、琉球、大阪、新加坡、德里來的旅客,像流水不停的湧進入境大廳。艾教授幾次張望班機抵達的時間看板,但是這一陣子前後也從東京飛來四架班機,面對如此混雜的旅客人潮,還有許多日本觀光客,他懷疑自己是否可能認出松平久美子。

艾教授曾經幾次去東京參加學術會議,只在五年前的冬天因為母親托他帶中藥去,他才給松平久美子打電話;在這前一年,她的支氣管開始會在冬天不舒服而經常咳嗽。他遲疑到要離開日本的前一天下午,才給她打電話;那天晚上,她和先生約好在新宿聚餐,聽他電話一高興就約他去餐廳會面。日本女性出嫁後從夫姓,這時候松平久美子名叫森久美子。森先生看起來並不高興,艾教授也因此懊惱;松平久美子可不管這樣的情況,餐後她堅決表示要大家一起去酒廊喝酒。艾教授從母親那裡知道這對夫婦經常不是很和諧的,而松平久美子也曾經住院療養憂鬱症一年,所以他盡可能壓抑自己情緒,盡可能表現自己只是松平久美子義母的兒子。可是,後來她在酒廊喝過頭了,當先生要帶她回家,她竟然大喊:我恨你我恨我祖母!我今晚不和你回家!她先生一氣就打她耳光;他還要再打的時候,艾教授一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手抓住他的西裝前襟,將他壓倒在沙發角上,忍住了脾氣,才說:對不起森先生,久美子生病了。

松平久美子的先生,前年死於車禍;她的祖母,則早在她結婚後的第二年就病故。她恨祖母,因為祖母對她父親有絕對的影響力;她不准松平久美子嫁去台灣,認為這是去日本前殖民地,失格為次等人。

艾教授經這恍惚,回了神的視線裡忽然看到松平久美子在走道上對他微笑招手,而他也就自己這兩天幾次對鏡的練習,兩臂交叉在前胸,放鬆了肩膀對她點頭微笑。

「這幾天我特別準備了一些好笑的事…..」當他們坐進車,他從座椅間的茶几板上拿起一本記事本,說:「我記下了標題,所以我們如果去旅行,在車上無聊,妳拿起本子唸標題,我就講好笑的事給妳開心。」

「不必擔心我…..」她在前窗望了車潮片刻,打開記事本,說:「嗯,來試一試….請說第一條,關於日本人的笑話。」

「關於日本人的笑話,啊….」他說:「因為工作太認真生活太正經,日本人沒有太多的笑話…..」他望了一下後視鏡,看她並不覺得有趣,但是對於那些標題似乎讀得津津有味。

「這一條--」她說:「關於日本商人森希元。」

「森希元….喔,我寫的是日本商人阪本太郎--」

「我知道這個太郎商人的笑話。」她微微一笑,說:「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所以曾經按照這個故事打過電話….接電話的秘書終於說:這位太太,我已經幾次和妳說:森希元先生已經過世,請問妳有特別的事嗎;我就回答她:我一直打電話,就是因為我喜歡聽森希元先生已經過世這個消息。」

「啊,這樣是說過頭了,這樣想好嗎?」他說:「畢竟你們夫妻一場,他也過世了,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但是,松平久美子一路上繼續埋怨這些事;包括,相對她祖母的想法,艾教授遷怒的拒絕她的婚意。

松平久美子不想去任何地方,表示:只想做兩天的家庭主婦。事實上,她不太會料理食物,不過很能修整院子裡的花木;後來,她因為冷空氣不停咳嗽,就進屋子裡去休息,留下艾教授繼續整理院子。艾教授整理到魚池的時候,想起基隆家院子裡的小蓮池和噴泉….他們初識的下午,正是在水池邊玩,想把一個乒乓球放在噴泉上持續滾動….後來,松平久美子不小心跌倒水裡,他慌亂抱起她的時候,就看到她濕透的白衣服裡微微浮突的胸部和細小的乳頭。這個回憶讓艾教授更加苦惱,天色漸暗了,他想像自己的家眷這時候在東京,當是正要前往婚禮的晚宴。

艾教授原來以為這兩天自己也會不在家,就將家裡的狗寄養在獸醫朋友的診所,因此,門外的馬路開始喧鬧週末前夕的下班車潮,家裡卻顯得從來沒有的安靜。他回到屋子裡,看到松平久美子蓋著一條大紅羊毛毯,枕著沙發的角落和扶手的斜面睡著,雙手交叉在胸腹間壓著一本俳句集;書名的副標題,說明這些俳句是收集一般市民寫在市郊溪畔立板上,互換生活感受的小品。她睡得很熟,他就把一張墊腳的小沙發椅移近她身邊坐著,在檯燈下仔細看她的臉。她曾經在一個寄來的包裹這樣寫:這張碟片是一場東京婦女合唱團和兒童合唱團音樂會的現場錄音,那天晚上我在音樂廳,這些歌謠和美麗的歌聲,讓我想起已經遠遠消逝,再不復返的昔時和你,我一聽就哭了….艾教授記得自己和艾太太,也曾經去國家音樂廳聽過幾次音樂會,總有一兩次,即使只是那種一般地方婦女合唱團和兒童合唱團,一旦唱出了相關遙遠逝去的時光,也會使他熱淚盈眶;但是,他並不會想起昔時的她,像她想的:昔時和你。有一次的深夜裡,艾教授在街上應酬,正在找計程車回家,手機響了,聽到她說:啊,啊,非常美麗的夜空,想起了昔時海的恩惠….她說她是開車回家途中,停在路邊打手機….艾教授認為她也許又發病了,就耐心的站在路邊聽她講了將近兩個鐘頭,才提醒她已經凌晨了。

「久美子一直念著昔日的時光,是什麼意思?」有一次,艾教授的母親笑著問他,他沒回答。「只要感覺被緊緊擁抱一次,她的病就會好,這意思是--啊…..」母親一哽咽,臉頰滾過淚滴。「可憐的久美子,這個年紀了,竟然回想起初戀….你如果曾經抱過她,那….那再抱她一次為什麼不行,如果你不曾抱過她,那….啊,那不也是你的初戀嘛?」

天色完全暗了,松平久美子的睡臉以鼻樑上的光影為界,在檯燈下顯得更加輪廓分明。艾教授試著想像上一次是什麼時候,自己還會回想什麼過去的美好時光,可是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有點驚訝自己一定是很久以前就開始老去了,而所謂的昔時,離去的速度一定快於人的記憶,漸去又快於光速,所以已經離去得了無蹤影。松平久美子看起來似乎還沒老去,在燈照的明面上,她原來蒼白的素顏染了一抹金色,淡抹的唇脂也泛出幾分血色….艾教授想起來了,當她跌進水池而他慌亂將她抱起的時候,有一道陽光正好穿透院地上的樹叢,曬在她臉上,她明亮的眼神中有點驚慌,一會兒,覺得好玩卻呵呵笑起來;那時候,他也看到她露出髮際的耳朵、頸側和隱約跳動的脈搏;艾教授彷彿也看到那個噴泉,聽到噴水湧動的聲音。「啊,我希望我也病了。」他自言自語說:「這樣,我或許就可能,也被過去的時光緊緊擁抱。」

台長: 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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