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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16 09:59:26| 人氣5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蓮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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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厲的風把叢聚的白雲切亂了,就著一池枯瘦的殘蓮,我決定在這裡等你。
盛夏七月,應該還是蓮花的季節吧。記得前不久,白河的蓮花季才熱熱鬧鬧的開鑼;從電視上看去,一朵朵被刻意照拂過的花身,飽滿嬌豔得近乎張狂,怎麼看都無法和印象中濯清漣而不妖的娉婷形象相連。我一時無法接受,遙控器一按便把畫面關掉。這些年來,恐怕年歲是白長了,我仍然固執一如舊時,不太能接受新的東西,也容易沉緬在那些瑣瑣碎碎的舊日光影裡。那感覺該怎麼陳述呢?就好像,老掉的不是家裡那台踩了四十年的裁縫車,不是這些年來事業、兒女都有所成,且笑時眼角已有魚蹤的你,而是二十四歲的我。
我想,一定都是我太善於記憶的關係。感覺自己的腦簡直就是一部帶著鬼魅之氣的舊式放映機,喀啦喀啦,總是自顧自的倒映出一幕幕昨日長風;有時斷斷續續像在播放幻燈片,僅是幾張定格的剪影,有時卻又綿長細碎,如一部用長鏡頭拍成的紀錄片。爺的單人病房很安靜,爺也很安靜,這些日子下來我常常就這樣兀自跌坐在那些泛黃的空氣裡,撫摩著爺的手,安安靜靜的看著一個人的電影。
可我該挑哪一段的劇情跟你說呢?你待我甚好,家裡那麼多孩子,就我佔盡你為人尊長的那份愛寵。尤其你英挺的眉眼總有一種不怒而威的神氣,從沒有小孩敢親近你,獨我敢捏著你的耳朵,拍下一張張宛如小霸王的照片;獨我敢跳著笑著,不喊我該喊你的那個名份,偏愛扮著鬼臉叫你的綽號,再笑著叫著被你一手攫住,言不由衷的討饒。就為著這些,我想我是該慎重一點呀。你遺失了那麼多的曾經,也唯我是一一謹記;今日既想當作禮物為你補上,又怎能不仔細斟酌呢?
這幾年來,我們見面的次數與天數越發減少。以前我還願意一個人搭長長的火車去拜訪你親近你,後來遠了,發現再也不是時間和車票可以抵達的地方,我於是只能從其他長輩口中拼湊出你的近況與行蹤。原來,除了每年三節固定且匆忙的南北往返,你還帶了妻兒玩遍全台,也出了國,曬過巴里島的艷陽。尤其近來你和你的朋友們心傾於濟人助人,得了空便驅長長的車程,直訪後山蓮花盛開的地方,熱心投入各種慈悲的志業。行程滿滿,讓你只好在電話的那一端歉然的說,「實在沒時間回南部呀。」
你說的話,從小我就聽、就相信,但不一定都懂。白河的蓮花因為已成一個著名的觀光景點,所以毫無疑問必須用更多的心力去灌溉呵護;後山的蓮花因為曾經貧脊枯槁,所以要用加倍的陽光和水和愛去修護;那,誰來看見這一池就在我們足下乾枯掉的殘蓮呢?他們不也一樣渴水,一樣需要陽光,需要愛嗎?
如果我的手,不能護持住手邊這株瘦蓮,我可以將我的眼光,眺向遠處的大片蓮田嗎?
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唯一一次主動開口,是在國中畢業後,向爺要求一個繼續升學的機會。爺應允你,但要你允諾讀出一個再也不必烈日下揮汗的未來。他是怕了,怕每一個天雨不能工作的日子,怕那種在山壁下挑戰死亡的滋味--落石砸出的口子讓鮮血自額上汩汩流下,天地都在瞬間快速旋轉,然後,慢慢模糊。要一直捱到隔日清晨,陽光開了路,才一路顛簸地由夥伴載往山下就醫。我問爺,在只靠毛巾按壓止血的那個晚上,痛不痛?怕不怕?爺笑了笑,定定的看住我,說:
怕,但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後來,在你的車上,我清楚的聽到你這樣說。那時我和另一個長輩,你的妻,爭論著。她說她已經和你規劃好後半輩子的生活了。你們要早早退休,不只要遊山玩水去,還要更全心全意投入後山的慈善志業。我失神的望著她滔滔不絕的唇,很多字句從中流竄出來,很多藍圖在空中堆砌起來,可是,爺呢?你們願意輕柔地撫摩每一張陌生蒼老的臉,那,那張衰老且與你相似的臉呢?想著倫常輩分,聲音自心底曲曲折折繞經聲帶喉嚨後,所有的質問也一併曲折成隱晦的語意。我說,是啊。但無論如何,總得把身邊的人都照顧好了,才有餘力及於他人呵。妳的妻急急頷首,聽出我聲音裡的寒鴉色,連忙將另一個重大的規劃告訴我:所以,我們想,如果爺老了,我們又沒辦法照顧,就花錢送他們到養老院去。那裡會有很好的環境,很好的醫療照顧,還有很多的老同伴。
可是,每個父母都希望老的時候陪在身旁的,是自己的孩子呀!我急了,而你依然平靜地轉動著方向盤且不置一喙。你們老的時候如果被安排到養老院裡,不寂寞嗎?不害怕嗎?我的聲音一階高過一階,你的妻的臉色一層暗過一層;我說怎麼可以這樣,你的妻說我太天真。我說不能這樣,你終於開口,然後我便聽到你說,沒有辦法。
爺跟我說過很多陳年往事。以前最常聽的是你的故事。比方你如何自愛,如何上進,如何大學一畢業便順利通過國家考試,取得公務員資格。聽說當時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是爺工地的老闆。烈日下他趕忙來報喜,烈日下爺淌著汗,謙卑的微笑,謙卑地接受大家艷羨的道賀。但我其實最愛聽的,其實還是爺自己的故事。因為那裡頭有更多的生命,更多歲月銘刻的圖像。
我總忍不住揣想起爺當年面對一鍋番薯簽湯以及一桌食指浩繁的憂愁神色。據說那時就算在晚餐時刻拿著銅板去雜貨店,老闆娘都不一定想理。因為你們從來買不起什麼別的,而她也實在懶得為那幾枝空心菜或一包泡麵移動身軀。我無法揣想你受辱的神情與心靈,因為緊接著我又會想起爺堅持辭掉郵差工作,捲起衣袖決定當起板模工人的臉。據說那時大家對著爺白皙的臂膀搖頭,直說他要不是在開玩笑,就是太不知自己的斤兩。爺跟我說,不是他不知輕重,也不是自己多有能耐,而是為著肩上的重擔,沒有轉圜。
妳的妻曾告訴我,你們之所以如此熱情投入慈善志業,半是為了給孩子福報,半是因為著實無法遺忘那一張張貧弱病苦的臉。我聽著,忽然害怕了起來。人的記憶是怎樣的呢?我善於記憶,記得寒風中遲遲不肯落的最後一枚黃葉,記得枯萎的老蕉樹旁新生出來的嫩綠蕉苗,卻無法準確想起幼時你們帶我至陽明山看群櫻綻放時的喜悅。而你們記得後山師父拈花微笑時的平和恬淡,記得陌生孩童淚眼中的感謝,卻忘記每次抵達老家時,爺從報紙後方探出來的溫煦笑容--原來,記憶從來不是我們能自主,與親疏無關,與悲喜無關;它決定了自己要記得什麼,不想記得什麼,從來都是如此,專擅且無則可尋。
而我多麼希望,如果,能在生命中尋得一種規律前進的方法。若然,那麼我該可以提起衣裙,毫無遲疑的向前奔去,然後與你們相會。記得小時候我多麼心傾於你,而且你是家裡第一個榮耀,每個人都要我低頭,要尋著你的足跡,一直走到成功的地方去。而我是真的想呀!想和你一樣,只看到自己的腳步,只望向遠方;因為我其實願意相信,醉心於大片蓮田的人,總比死守一株瘦蓮的人,來得抱負遠大些。
然而此刻,我多麼氣弱。這麼久以來我不斷奔跑,不斷登高,但最後我仍無法是你,無法像你。當我終於成為一道春風,我仍舊只想吹起這一池小小水紋如擺渡,盪漾一個不必負重的夢,讓曾經被生活灼傷的胸膛安靜的起伏。而我也知道,我終將只是一點螢火,所有的生成都該回報給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至於街道,請讓明月去點亮。
就著這一池殘蓮,即使曾與我並肩引領的人都已離開,但我還是想,想一個人慢慢的等你。前一次,爺不等你參加完別人的授證典禮,自己慢慢逛完了你定居的城市;這一次,爺和我們都想在這裡等你,等你授了證,等你風塵僕僕,法喜充滿。但真的,請你不要急。飛在一萬英呎的高度,起碼,你比我們都接近月光。現在,除了那些昨日身影,為著你今日的授證,我還有一個禮物,必須慎重的在這裡,先交給你,以示祝賀之意--
姓名:○○○
出生日期:民國十三年六月十二日。
死亡日期:民國九十年七月二十九日晚上六點四十三分。
死亡原因:全身性多重器官衰竭。

台長: 尚未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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