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 - 歷史
文-*三江楊柳風* 2019-08-23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漢武帝一生寵幸了許多女人，最早是青梅竹馬的阿嬌皇后，後來是衛子夫，晚年的時候則是李夫人，而且一往情深，銘心刻骨。
漢武帝朝中有一位宮廷樂師，名叫李延年，善於作歌。有一次，他新創作了一首歌，給漢武帝表演，歌詞的內容是讚美一位絕世美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當時聽了就眼前一亮，問道：“難道天下真有這樣傾國傾城的美人嗎？”
李延年是一名地位低下的樂師，哪裡敢跟氣場強大的武帝回話？幸好平陽公主在場，就對武帝說：“李延年歌中唱的佳人就是他的妹妹，那可真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於是漢武帝就把李延年的妹妹召進宮來，要親自驗看。這一看可不得了，絕對的女神，不僅貌美如花，體態如仙，氣韻如蘭，而且能歌善舞，一個眼神就把漢武帝徹底征服了，立刻就被封為夫人，成為武帝最寵愛的美人。
李夫人承寵不久，就給武帝生下一個兒子，這讓武帝更加歡喜，一刻不離左右。
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李夫人就是其中一位。生下兒子不久，她就得了重病，很快就病入膏肓，花容月貌也玉減香消。在她病危的時候，漢武帝想去看看自己的愛人，見她最後一面。可是，聽說皇帝來了，李夫人卻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肯跟武帝見面。
李夫人說：“我病了很久，樣子非常難看，不能見皇上，皇上念在往日的恩愛，請在我死後照顧好我們的兒子，還有我的兄弟們。”
漢武帝聽了很傷心，就對李夫人說：“你病了這麼久，我一直很想念你，今天特意來見你一面，就算從此天人隔絕，也算沒有遺憾了。你讓我看看，面對面把要託付的話告訴我，不是更好嗎？”
李夫人不顧武帝的請求，堅持不肯把頭露出來，悲傷地說：“女人沒有化妝，蓬頭垢面的不能見君父，我不能這副模樣見皇上。”
漢武帝又說：“你就讓我看一眼，我一定重重的賞賜你，封你的兄弟們做高官。”
李夫人還是不肯順從：“雷霆雨露都是天恩，封賞是皇帝權力，不在於是不是要看我。”
李夫人如此違抗聖旨，讓漢武帝多少有些生氣。幾十年來，誰敢如此跟漢武帝說話？若不是漢武帝發自內心地寵愛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恐怕早就震怒了。
漢武帝終於沒能再看李夫人一眼，悻悻離開了。李夫人身邊的宮女們就說：“夫人，您為什麼就是不肯跟皇上見面呢？惹得皇上都有點生氣了。”
李夫人流著淚說：“我又何嘗不想見皇上呢？我之所以受到皇上的寵愛，就是因為我曾經有傾國傾城的美貌，我不見皇上就是為了要讓皇上永遠留住美好的記憶。如果讓皇上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就會把原來的美好記憶都忘掉，對我的寵愛就會消減。所以，我不能見皇上，要讓他永遠思念那個傾城傾國的我，這樣，他才會永遠照顧我的兒子和我的兄弟們。”
不久，李夫人病逝了，漢武帝非常悲痛，用皇后的禮儀安葬了她，還把他的哥哥李延年封為協律都尉，另一位哥哥李廣利被封為貳師將軍。
李夫人去世後，漢武帝非常思念她，讓人畫了一幅寫真，掛在甘泉宮，每天睹畫思人，感傷不已。
當時，漢武帝正任用一批道士、方士求仙問道，煉丹修藥，其中一個叫少翁的方士見武帝如此思念李夫人，就毛遂自薦，他說自己能用法術把李夫人的魂魄招來。武帝一聽立刻讓他做法，趕緊把李夫人的魂魄請回來。
於是，少翁就在一個月夜做法。先在宮裡設了許多帷帳，然後點上許多香燭，供上酒肉，把氣氛渲染得十分神秘。到了半夜，武帝坐在御座上，恍恍惚惚看到香煙繚繞的帷帳中一位美人若隱若現，看上去恨像李夫人，卻又看仔細，他想上前看個究竟，卻被方式少翁攔住，說什麼皇帝的陽氣會把夫人的魂魄沖散之類的話。漢武帝無奈，只能像隔霧看花一般，看著貌似李夫人的身形若隱若現，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去了，弄得漢武帝雲裡霧裡，寫了幾句內心的感慨：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何姍姍起來遲？”
這兩句也被稱為詩的東西是說：那帷帳裡朦朦朧朧的身影究竟是不是那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呢？我站在遠處遙望，你的身影為何來得如此遲緩卻又去得如此迅疾？
漢武帝這兩句詩除了表達出一種神經兮兮的心情，還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成語——姍姍來遲，請記住這個成語的本意是形容鬼魂的。這個成語之所以流傳開來，與漢武帝自己推廣是分不開的。他讓人把自己這兩句詩譜上曲，反复詠唱，一時成為流行歌曲，唱來唱去，結果就剩下一個姍姍來遲了。
真摯的愛情都是感人的，即便是帝王基於佔有而產生的感情也總是能成為文學的最好素材，特別是到了唐朝，唐玄宗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激發了許多詩人的聯想，漢武帝與李夫人的題材得到了深度挖掘。
漢宮唐李商隱
通靈夜醮達清晨，承露盤晞甲帳春。
王母西歸方朔去，更須重見李夫人。
李商隱是詠史高手，他寫的詠史詩多半都帶有一種文人自命不凡的揶揄語氣，這一首以漢武帝為題材的《漢宮》也不例外。詩中大意是：漢武帝為了求仙，在甘泉宮的通靈臺通宵達旦做法祈禱，承露盤的露水被太陽烘乾了，卻看不到成仙的希望，只好又修建迎神的甲帳，華美無比，富麗如春。可是，許許多多求仙的法術用盡了，還是不能留住神仙的腳步，西王母回到西方去了，曾經到瑤池偷仙桃的東方朔也離開了，只剩下武帝一人形單影只，成仙的願望卻遙遙無期，這個時候，他更加想念去世的李夫人，更想再見李夫人一面，以慰藉內心的寂寥和空虛。
李商隱的詩一向隱晦，其實他就是想表達一個意思：漢武帝是心甘情願地一個接一個地上當，修建通靈臺進行祈禱作法是上當，建造承露盤，用承露盤的露水調和玉石珍珠粉當仙藥是上當，修建富麗堂皇的甲帳迎神是上當，上了這麼多當也沒有請來西王母，東方朔也沒偷來能唐讓他長生不老的仙桃，可是，漢武帝仍然不醒悟，又因為思念李夫人，再度上當讓方士招魂，實在是糊塗昏昧到了極點，真該出任噹噹的形像大使。
相比於李商隱的隱晦揶揄，白居易的《李夫人》就要明白淺顯得多了。
《李夫人鑑嬖惑也》-唐.白居易
漢武帝，初喪李夫人。夫人病時不肯別，死後留得生前恩。君恩不盡念未已，甘泉殿裡令寫真。丹青寫出競何益？不言不笑愁殺人。又令方士合靈藥，玉釜煎煉金爐焚。九華帳深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許？香煙引到焚香處。既來何苦不須臾，飄渺悠揚還滅去。去何速兮來何遲，是邪非邪兩不知。翠娥彷彿平生貌，不似昭陽寢疾時。魂之不來君心苦，魂之來兮君亦悲，背燈隔帳不得語，安用暫來還見違。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傷盛姬。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縱令妍姿艷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人生在世，患得患失，何況青春易逝，花容易老，當初不遇傾城之美，兩不相知，也就了無掛礙。一旦得遇傾城，情深意切，生死懸隔，從此魂牽夢繞，意亂情迷。身為帝王，負荷天下之重，困於兒女之情不能自拔，絕非天下蒼生之福，因此，應當以漢武帝為鑑，不要受尤物所惑，免遭傾城傾國之禍。 話雖如此，知易行難，古往今來為情所困者，上自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明人陳眉公有言：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娑婆世界。世人大抵如此，倘有因緣得遇傾城之戀，雖萬死萬生之苦又何足道哉。
皇帝大都好色，究其原因是他們可以利用職務之便隨意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女人（不一定是美女），而且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用個現代詞來說這叫以權謀私，不用白不用。作為西漢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漢武帝的風流倜儻絕對配得上“神童”二字，想他在青春期還未到之時，就已說出“金屋藏嬌”的高級情場詞彙，其“情商”水平之高可見一斑。情商高也就罷了，偏偏漢武帝還是個“博愛”的人，經常愛屋及烏，寵愛上了衛子夫，跟著就寵幸重用她的親人衛青、霍去病。後來迷戀李夫人，就給她的三個兄弟加官晉爵。這個性格導致漢武帝的艷遇越多，對國家的危害就越大，因為歷史上的外戚受寵多半會成為國家的毒瘤，引發很多意想不到的後果。譬如李夫人帶給漢武帝的艷遇，就給大漢帝國帶來了不小的災難。
李夫人早逝後，漢武帝傷心欲絕，繼而把對她的思念轉化為對她兄弟的厚待。皇帝手裡最多的，同時也是最值錢的資產無疑是烏紗帽，漢武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產生了一道聖旨：任命李夫人的大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二哥李廣利為將軍。封賞完畢，漢武帝搖了搖頭，都尉也好，將軍也罷，只是一頂烏紗帽，是有保質期的。自己活著的時候，這哥兒倆還能一直戴著，萬一自己死了，後面的皇帝全部收回，他們不得要飯去呀？所以，給個烏紗帽不夠，得給一個永遠不過時的賞賜——爵位，這樣他們老李家就能世世代代吃皇糧，祖祖輩輩享富貴。
不過想實現這一步，有個前提，那就是軍功，所謂無功不封侯。漢武帝封李廣利為將軍的用意就在這裡，希望他有朝一日馳騁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到時封侯拜相也就順理成章了。但領兵打仗不是小事，碰上趙括那樣的笨蛋，吃起敗仗來手下數十萬將士連骨頭都找不著。李夫人的二哥李廣利大概就是這樣的笨蛋，一沒讀過兵書，二沒扛過紅纓槍，漢武帝還偏偏要讓他去打仗，而且是跨越千山萬水的遠征，可見這時的漢武大帝昏庸到了什麼地步。
當時西漢政府和匈奴打打停停，簡直就像是例行公事。漢武帝對此倒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另一塊地方——西域。這裡存在著大大小小的幾十個王國，無論是地理上還是兵源上，都是西漢和匈奴必須爭取的對象。因為張騫的外交才能，西域諸多王國大多表示臣服，唯有一個叫大宛的國家例外。大宛大概位於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境內，遠離西漢帝國數千里，境內盛產赫赫有名的汗血寶馬。大宛國王毋寡是個典型的投機主義者，覺得自己和西漢相距很遠不說，中間還隔著一個大大的沙漠，漢軍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過來，何況他們還不是鳥類。偏偏漢武帝是個超理想主義的現實主義者，他十分愛馬，就下了大本錢，派人帶著純金做的馬去換汗血寶馬。毋寡一口回絕，並半路截殺漢武帝的使團。漢武帝知道後氣得差點拆了未央宮，馬上任命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於公元前一〇四年，率領六千騎兵和數万步兵，踏上遠征大宛的道路。
如果是漢武帝的爺爺或者爸爸，他們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原因有兩條：一是路途遠，這次遠征前後一共兩年，如果士兵出發時老婆懷了孕，回來時孩子都會跑了，這是典型的勞民傷財；二是觸犯了兵家大忌——以勞待逸，漢軍士兵跑上數千里，仗還沒打先瘦一圈，大宛士兵則吃飽喝足，個個養得膘肥體壯，就是憑體重也能壓死漢軍。所以說漢武帝是有點超理想主義的。事實上，李廣利的出征比預想的還要難。西域對漢軍一點都不歡迎，各地都緊閉城門，不給給養。可憐的李廣利為了不餓死在路上，只能一個城接著一個城打，等到了大宛時，手下的數万大軍已經成了幾千衣衫襤褸的乞丐了。此時非常不適合進攻，但是腦子裡一直想著封侯的李廣利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馬上開始進攻，結果吃了敗仗。為了保命，他只好下令撤軍，回到敦煌時，兵力剩下的不到出發時的兩成。漢武帝本來希望他去給自己爭面子的，結果卻丟了面子，盛怒之下，讓他原地待命，不得進入玉門關。
過了幾年，估計漢武帝夢裡沒少夢見哭哭啼啼的李夫人，就暫且原諒了李廣利，派他再次遠征。這次漢武帝雄心勃勃，一次撥給他精兵六萬，牛十萬頭，馬三萬匹，驢和駱駝數万頭。另外，還有十八萬大軍為後備軍，隨時準備去做他的墊背。在兵力、後勤、後備軍充足得不能再充足的情況下，李廣利順利打到大宛都城。就是這樣，蠢笨的他還是攻了四十天才攻下來，而且到達時已經減員近一半。毋寡被手下大臣殺死，大宛貴族獻出三千多匹汗血寶馬，上表臣服於漢朝。至此，遠征大宛結束，李廣利如願以償地被漢武帝封為海西侯。漢武帝對此說了句著名的話：“犯漢者，雖遠必誅！”事實真的如他所願，西域各國從此規規矩矩，再不敢摸老虎屁股。
所以說漢武帝雖然有點理想主義，但終究還是現實主義者。話說回來，海西侯的前後兩次遠征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各種損失之大是衛青和霍去病打了一輩子仗都沒遇到過的。更加可惡的是，李廣利人品極差，私吞士兵糧餉，動輒對下屬棍棒伺候，使得很多人不是豪邁地戰死，而是淒慘地餓死、冤死。
如果你以為漢武帝為這次艷遇所付出的代價就此打住，那就大錯特錯了，李廣利先生的破壞力還遠不止這些。徵和三年，匈奴發動大規模攻擊。漢武帝大概嫌李廣利上次的功勞還不夠大，便命他出擊匈奴。此前，李廣利已經和丞相劉屈髦結成兒女親家。悲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李廣利在前方殺得正歡，後方的長安卻發生了著名的巫蠱之禍。這件案子牽連很廣，連太子劉據一家都不能倖免。後來查來查去，查到了丞相劉屈髦的頭上。漢武帝下令把他和妻兒全部殺掉。這個時候的漢武帝不是愛屋及烏，而是恨屋及烏了，劉屈髦的親家李廣利的妻兒們也順帶一塊兒被抓了起來。身在前方的李廣利知道後，想以戰功換取漢武帝的寬恕。心急的他為求速勝，下令全線出擊，在郅居水附近與匈奴左賢王發生大戰，先勝後敗，七萬大軍全部送給了匈奴人做投降禮。加上前兩次遠征大宛，李廣利一人前後共葬送了不下十萬士兵的性命，即使是彪悍的匈奴人，與西漢對峙的上百年時間裡也沒有哪一個人有這麼大的破壞力。
但之後兵敗，李廣利只得投降匈奴。開始單于將女兒嫁給他，地位在衛律之上。消息傳到漢廷，武帝誅滅廣利全族。後李廣利與衛律發生權力鬥爭，衛律趁單于母親生病，遂買通巫師，讓巫師謊稱病因是由於去世的單于在發怒。去世的單于說，過去出兵攻伐漢時，曾發誓一定要捉住貳師將軍李廣利用來祭神，而今李廣利已在匈奴，為何不殺了祭神？單于對巫師的話信以為真，便將李廣利殺掉，用以祭神。李廣利臨被殺時，怒罵道「我死必滅匈奴！」
敦煌沙州附近有貳師泉，又名懸泉，泉水從石頭中間湧出，出水量可以隨著飲水人的多少而變化。傳說這個泉是當年西漢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大宛的時候路過此山，人困馬乏又沒有水喝。貳師將軍以手拍石，對天盟誓，又拔出佩劍刺向山體，山時間立即有一股泉水噴涌而出，解救了三軍的乾渴。為紀念這件事，當地人將這個泉水命名為貳師泉。在20世紀初發現的敦煌遺書中，有《貳師泉賦》與《貳師泉詠》兩篇文學作品讚頌李廣利開山引泉的事情。這故事是典型的劍泉傳說。
《敦煌古跡二十詠·貳師泉詠》：「賢哉李廣利，為將討匈奴。路指三危回，山連萬里枯。抽刀刺石壁，發矢落金烏。志感飛泉湧，能令士馬甦。」
李廣利給大漢帝國造成的損害看上去是他本人的無能和惡劣的人品造成的，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其實是封建社會的遊戲規則。在這個遊戲規則裡，權力是皇帝手中的私有財產，他想清燉還是紅燒，完全憑他一人的意志和好惡來決定。所以為了討好一個女人，把十萬人的生命作為禮物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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