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你道別後,坐上往台北方向的捷運淡水線,挑了一個與車行方向相反的座位,窗外的風景以逆行的速度從視線裡退出,坐定之後才發現,這個位置可以看穿整條淡水線的車廂,當列車隨著軌道忽直又曲,乘客便隨著這樣的韻律在我眼前左右游動,也成一種車廂內的風景。從圓山站後,列車潛入地下,車窗外倏地浮起兩片黑壁,顯得車內更加燈火通明,像一隻通體透明的龍骨標本,活起來似的一個轉身,鑽入地下甬道裡。
這一轉,把我拉進記憶的甬道,彷彿是鏡頭切換時的一部份灰階處理後,情節旋又清晰的流暢開來。你剛才笑說許多大學的事已不復記憶了,如今我細細回想,倒還清楚記得某些與你有關的片段。
我們的學號是照地區排列的,所以來自苗栗新竹的你和我中間僅隔了一號。在我的印象中你常常帶著笑容,眼睛彎起來牽動兩頰,滿臉蕩漾著笑意,總是謙沖健康的形象,有一些多禮,但是容易讓人親近。
有一次,你和阿達參加校內的民歌之夜,上台又彈又唱,讓同學們在台下拍手叫好,大家為之瘋狂。大二時,我們兩個好像是不約而同的不務正業起來,你當了舞蹈社社長,花了相當多的精神,我接下了吃力不討好的學友會會長,兩人見面時總是分享處理社務的甘苦,互相勉勵一番,大家戲稱你是法律系舞蹈組,我則是為了系刊和社團焦頭爛額。
也就是編系刊的時候,我主編了一個專欄,向你邀稿,寫寫社團的事,那是第一次和你的文字相遇。當時我常常投稿,卻不怎麼見你的作品,是你寫了沒有發表,還是當時你還沒發現這條不歸路?
一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你爬了不少格子。畢業後赴美多年,雖然還是停下來寫些零散的東西,可是一堆靈感壅塞在那裡,常常卡住,覺得自己運用中文的能力越來越差,表達的方式也零零落落,我很不滿意這個狀況,又很惶恐,擔心寫作這個唯一可以讓我寄託所有感情的興趣,就要漸漸離我而去。我的沮喪可想而知,一度要放棄所有的字句了,卻在偶然的機會下讀到一份過期好久的中央日報海外版,中副文學獎得獎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當時真是高興,是一種老同學的努力受到肯定的驕傲,不啻是一個契機,讓我重拾寫作的信心,告訴自己至少要維持一份對文字的熱愛,不能放棄。
因此,畢業五年之後我們終於又連絡上,開始斷斷續續的告知近況。當我接到你遙遙寄來的第一本書,「家,這個牢籠」,封底寫著祝我筆安,心底的感動無以言喻。我想,做任何事都是一條不歸路吧!差別僅在於不歸的程度,有的是不得不的宿命,有的是心甘情願。大三時我放掉社團,記得有一回經過社團招新的攤位,見你卸了社長職之後熱誠還沒退,帶著學弟妹仍然舞動著一身的熱心熱情。就像寫作,雖然你說這也是近幾年的事,你的孜孜不倦、對文字的求好心切,卻充分顯現對文字的認真。你總是擔心有太多的事件和靈感可以書寫,而文字的成形卻趕不及這些精準的畫面。
你不但是爵士舞高手,還是專業的調酒師,相信這些豐富的生活經驗也提供你源源不斷的創作動力。有些人好奇你為什麼沒有成為法律人應該有的樣子,有一份令人稱羨、也許社會地位高尚的工作﹔你不過是選擇了一個讓自己比較快樂的生活方式罷了。我很慶幸你走出了另一條多采多姿的路,也許寂寞,但是法律人的光環你是遠遠不需要的。
儘管我們一直說要找個時間喝喝咖啡聊一聊,卻從沒真正約上哪個確定的時間。先前兩次不期而遇,都是在餐廳裡,你不忘遞過來一枚熟悉的笑容,輕輕的問:「還在寫吧?」像是一位長者,不忘對後進拍拍肩膀鼓勵加油。
今天見到你也是驚訝,說是來代講一堂散文寫作課,談談閱讀環境與寫作。你是老師,我是學員,看你侃侃而談關於寫作的種種,還是頭一遭,覺得新鮮。你提到閱和讀應該是分開來的概念,文字組成與呼吸的關聯,還暢談練習寫作的方式等等,這些在別的作家前輩談起來好像是一種教材或是理論,不關痛癢;可經你一說,倒似一種理所當然,讓我臣服之餘,也讓我體會這幾年來你與文字的相處。究竟是你的口才表達能力好呢,還是我對老朋友本來就偏愛呢?
你鼓勵大家要寫經的起考驗、具有文學性的散文,市面上隨筆型態的文章太多,不如就當作寫信給朋友就算了。我不禁汗顏,這篇文就算是寫給你的心情隨筆了,當作老朋友的聊聊天吧!
也許,不期而遇就是我們的緣分,就像那個微微頷首後的瀟灑轉身,你的背影消失在漸寒的冬日街頭,不需刻意,我們總會在文字的轉角相遇。
~ 刊於青年日報副刊93年4月8日
Photo: "Waiting at the Corner"
~ 攝于 二二八和平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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