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幸看到押井守x天野喜孝在1985年的《天使之卵》4K修復版，單是見到一條一條手繪筆觸組成的巨大城市背景，已很感動！而且當中有很多不同超現實畫家的影子，組合出來是虛無得令人窒息的近未來荒涼世界，那種絕望的灰色每每充滿着動畫中甚為罕見的長鏡頭上。有見網上評論說電影為了壓縮成本，才放很多長鏡頭及人物多沒有動作，可能是吧，我不會這樣去猜想對方意圖(我怎會知道呢？），反而會思考長鏡頭與人物定格，給予我這個地方失去生命力的強烈感覺。
當然，電影也為這種「絕望感」作解說，不論是少數的對白或整體象徵，都指向大洪水與方舟論述，世界就是一個洪水未退卻的存在，背負十字架武器的男生與不斷擁抱蛋的少女，象徵着渴望前行尋找奇蹟與等待奇蹟（孵化）自行出現的兩極行為，來對照沒有行動力的荒廢城市。之後，男生趁着女生睡覺時打破了蛋，讓女生知道了內裡真如男生所說空空如也，而令女生出走城市(看似在找男生）而失足掉進水裡而死。也許整個影片有太多神話象徵，令我會將破蛋這個畫面，與潘朵拉盒子連繫上，我會將男生想要女生面對現實的行為，等同釋出瘟疫，但同時，空的蛋也代表了希望，這樣才能讓固步自封的女生出走城市。然而，希望，我比較喜歡某個神話分析所說，那才是對人類最大的毒藥，因為人有了希望，會願意接受當下的痛苦，而迎來的，往往是更大的絕望。正如影片最後，當男生看見機器神殿再次在水中浮現，且少女成為了眾多石像之一時，鏡頭慢慢拉開，才發現之前被水淹沒的廢棄城市只是整片陸地的一角，而所謂的整片陸地，又是一艘巨大的方舟。那麼，鳥(或天使）再次出現象徵的希望，其實也只是更巨大的絕望之中給予人一個小小的行動力而已。在無盡的海面前，所謂的生及進化又要何時才來臨呢？我覺得那是一種八十年代普遍對未來失望及恐懼的強烈態度，如同押井守經常探索的靈魂議題，包括人類面對科技及生活的巨大轉變，如何保持人性？或，所謂的人性，甚至人的靈魂，究竟又是什麼？這都在之後的《攻殼機動隊》中有更深入討論。
其實我很好奇，2025年將大師早年作品《天使之卵》修復（當年的貞本義行都只是眾多人名表內的小薯而已），緩慢到甚至稱呼為靜止都不為過的電影推進龜速，整整一小時卻可能沒有超過五十句對白，大量非單一指向性的象徵物，沒有明確故事性的劇情，幾乎不太有行動的情節，對當下看慣《鬼滅》以秒數來計算流麗及複雜度的觀眾，有多大衝擊？觀眾會否質疑，那些所謂大師究竟在想什麼？想着，我便發現，大師在影片中叩問靈魂的問題，或許在當下這個時代實在地發生，或者，稱為網絡的洪水正好把人的耐性及沉澱思考的能力淹沒，我們也許都在擁抱一隻不知內裡有什麼的蛋而活着，並等待一個（不可能）背負十字架的人來訪，將蛋擊碎。最終我們沒有勇氣面對蛋的內在，也沒有力氣離開城市。例證就是，在側重流量、流量密碼、傳播量、大眾喜好、企業整合並吞噬小店等的當下，整個世界不論是動畫、電影、文學、劇場，都比八十年代少了太多實驗性作品，具思考深度的作品被排擠，緩慢節奏的影片被觀眾調上1.5倍速。那麼，我們在品味、選擇、深度上都被慣性流量強迫同化時，如果《天使之卵》不是有大師之名加持，在這個年代誰會願意播放、觀看，乃至思考？可幸的是，《天使之卵》依然一票難求，仍有大量觀眾願意花時間在緩慢的思考上。而且，當下特別是漫畫、音樂、視覺藝術、極少部分的電影及表演，努力作新的嘗試，在洪水、金錢、流量淹沒整個文化的時期，仍在網誌的邊緣掙扎，也許，只是垂死掙扎的希望中的絕望，但亦可以是絕望中的希望。
至於天野喜孝，他可說是我人生第一個令我感到震撼的畫家，對，不是梵高，不是席勒，不是Fransic Bacon，更不是大友克洋或宮崎駿，是天野喜孝。當時我應該只有十歲左右，被Final Fantasy的原畫設定吸引了，記住天野喜孝這個名字，之後在書店看到一本叫《幻夢宮》的畫集，驚為天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世上？！他的畫既散焦又呈現混亂美學，完全打破了一個小學生對畫面的固有想像。之後就一直迷他的作品，有他參與的電玩或動畫，也一定去玩及看，而有趣是也只要有他加入的動畫及遊戲，不管是Final Fanstay或Front Mission等講及未來的主題，都會多了一層古典美。當然，個人認為他的巔峰之作是《Final Fantasy VI》及《吸血鬼獵人D》，他把「非人」渴求成為人，而最終也比人更像一個人的心理描寫，用繪畫來畫出那種深埋於眼神之下的抑鬱，很厲害。在《天使之卵》的角色中，同樣有這樣的力量，即使他們不多說話，那些眼神，勝過千言萬語。
最終，即便坊間評論大多借大洪水傳說及基督降臨腦補《天使之卵》結局在傳播希望，洪水總會退去之類，然而我還是因為一直以來都覺得押井守對世界充滿絕望感，而令我仍相信電影談及的是虛無與無奈。如上所說，希望是為了迎來更巨大絕望的毒藥，洪水不退，世界從來不會因為人類的渺小信仰而改變，而押井守的多個作品都旨在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道沒有更高的理想或存在，人只是在無道之世殘存而已。只是，也不代表不需要行動，正如影片中男生仍在尋找鳥一樣，而女生也會出走，但也僅此而已。感激有這樣的4K修復，讓我可以在戲院仔細觀察筆觸，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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