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次以作者的身份參與書展,也是第一次站在攤位內的角度,回望外面在逛書展的人,及會衝過來買書的讀者,當然因為我比較清閑(🤣),才可以很仔細地觀察如此眾生相。那個角度,讓我思考很多關於書展來到今年的狀況,以及作家如何繼續在香港生存這些事。
然而,在書展走了一圈,很悶,人流較以往也少很多(據報比去年少十萬人)。而整個書展基本上就是特價書,周邊,及補充練習,只有少數書社及攤位有作家坐陣和新書出版。可以說,本地文學被書展邊緣化。當然,其中原因是今年小書店及出版社幾乎(被)絕跡,令過往書展內總有的一條熱鬧小街,也蕩然無存。我會想,如果沒有了那些仍在努力創作及出版新書的作家撐場,一個有門檻的香港書展,還有什麼盛餘價值?可能明年已反過來成為樓上零食展的附庸。
另一邊小書店起了一個獨立書展,明明是被趕出書展,卻被標籤為軟對抗。我沒去空去那邊,據說很熱鬧很好玩,至少是個比較有趣的地方,也應該會見到好多朋友。然而我又會想,這樣的小書節,有足夠的力量及人流支撐出版與創作嗎?小出版社還能借此散貨,作為一個額外活動去填補日常開支,勉強維生。然而先不說三不五時被查封,這樣只有幾個攤的小書節,能賣出的書有限,也確實沒辦法吸引大眾進場。那麼,作家呢?他們要怎樣依靠這樣的小書節生存?
在擺書展時,我有問作家們,在香港有幾多位作家可以純以創作維生?他們說應該只有持續在暢銷榜頂層的三至四位,但部分都去了台灣發展及生活,其他的就是我們攤的幾位自行出版的作家了。我理解這是出版結構的現況促成,早前好像有過出版社與作家激烈討論,當中討論包括事實上作家大概會得書本售價的10%或以下,但出版社並非賺了其餘九成,其中也包含了印刷成本,書店上架費,宣傳費,存倉費等,真實是出版社最終可能只有10%上下利潤。假設一位出道五年有五本書的作家,而一本售書可得10元,他必須每個月賣出二千本書,平均每個著作要賣四百本,才可以有每月約二萬元的收入。然而殘酷的現實是,正常一位已有點名氣的本地作家,一整年新書大概也只可以賣出二千到四千本書(你看沒有太多書可以再版印刷就知道)。故此,作為書的唯一創作人作者,他們在香港的出版體制下,幾乎不可能單靠寫作維持生計。
我並非指出版業有錯,因為這種出版結構與其他地區沒太大分別。分別在於整個香港的藝術文化在結構上出了事。例如,我們沒辦法與歐洲龐大的閱讀人口量及發展完善的外出銷售網比較。同樣一位在歐洲有名氣的作家,同樣收取百分之十至二十的版稅,但其收入確實足夠他們勉強生活(當然都係窮,都要教書做兼職,全球作家沒有幾多個真的有錢),原因是歐洲有很深厚閱讀文化,雖然現在多國的出版業都在大叫救命,但仍有很多人在購書、閱讀。書店遍及城市,有些更是城市的旅行熱點,而書節更是一件文化盛事,幾乎是整個城市的人都知道或參與。五月時有幸走到波蘭華沙國際書節,免費入場,雖然只有四天(我去了兩天才逛完),但人流好比上班時地鐵擠迫程度!而其書節包含了半個維園的戶外平地,及一座如IFC商場一層那麼大的公共設施的室內展攤,先說明,全部都是書店,精品可能只有兩三家,就這樣,無食物,無玩具,無練習簿,無寫真集。而且書節的佈局是這樣︰魔法系列有十至二十多家店,佔據了一整條走道,而另兩條走道是愛情系列,也有三到四十家,兒童向繪本,有兩條走道,成人向的繪本,一條走道。不像香港書展,小說旁邊的攤位是玄學、賣果醬,或叫人在書展買少幾本書來救助兒童的攤位。
至於香港的閱讀人口呢,甚至要稱為小眾,我沒有數據,但從2025年香港書展、運動消閑博覽及零食世界入場人口89萬計算,扣除一些人只去零食世界,大概真的來看書的人是全港的5%左右。又我相信在香港書展中銷售最高的一定是補充練習,幾多家長是拖着行李箱來採購。我上去書展的「兒童天地」逛過一下,接近八成都是賣補充練習,有些賣玩具的商店,其實都是將玩具拼補充練習來賣,這令我感到心寒。心寒的,不是我反對兒童做練習,而是當一個小孩被帶到「兒童天地」時,卻發現他要面對的不是快樂地選購或遊玩,而是做功課!而且要被出版商、家長等群起催眠自己做練習很好玩喔這樣。在這樣近乎被詐騙之下成長的兒童,將來怎樣有可能喜歡進書展或閱讀?我甚至懷疑會不會有小孩對會展有PTSD?那麼「兒童天地」的設立是否在減少未來進書展的人口呢?
另一個問題是書的流動性,本地創作最大的問題是語言,和台灣不同,台灣作家都出了名是艱苦了吧🤣,但其中文書籍始終可以傳播到華文地區,先不計自成一個體系的中國,台灣創作可以到新加坡、馬本西亞及其他東南亞各地,甚至全球的中文社區。香港出版,即使寫的是書面語,其流動性也偏低,原因可能包含台灣的幾十年對外文化政策促成了華語霸權地位,而香港則仍處於偏峰的狀態。另一個可能是香港文化即使到今天,在台灣及亞洲地區仍有一定吸引力,但在政治、經濟、文化、喜好、生活形態等都與其他地區割裂。我們在地沿上最靠近的始終是深圳及大陸,但矛盾地文化上中港仍存在很大的分歧,令香港現時很大部分的本地文化,既沒辦法與中國融合,又較難輸出去台灣及其他亞洲地方。而且,香港出版又不如歐洲或台灣一樣,會一開始就部署跨地域推廣,很明顯的例子是,包括一些有政府資助及參與的項目在內,翻譯對香港出版來說是一個難題,而非必須,但在歐洲及台灣,可能是出版初期已考慮的策略之一。故此,香港作家,特別是新一代創作更多貼地文化作品的作者,其視野及受眾都是本地,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經歷或外地獎項,幾乎都不會對外出售。有售出的,其銷量也不會太多,但也可能那些數字對香港而言已經很多了,如有聽說某作家的新書在台灣三個月售出一千本,但仍被台灣書商嫌棄,便明白一兩千書對香港及台灣而言,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價值。
那麼,在本地作家的作品難以走出香港,但本地讀者又不會突然爆發地增長的情況下(如上述很多孩子只會越來越憎恨文字),面對香港高消費,特別是高昂租金勒住大部分人的狀況,在現有的出版結構,純粹寫作不可能維持生存的基本開支。正如政府產業分類可見,出版及印刷是一個行業,但是作家,從古到現在都不是產業的一部分,卻沒有作家的話,整個出版及印刷又會崩潰,是滿諷刺的。如同一些藝術領域(我難以稱之為行業),如劇場及視藝,即便有政府資助,創作人員的酬勞往往都不能維持他們的生活。例如一些歷時一年的創作項目,很多時我都被資助機構的高級經理問我為什麼導演及編劇要收那麼貴?然而那個所謂的「貴」,可能是他一個月的薪金或更少。我並不是說他有問題,因為本來資助總額就很少,但殘酷的事實就是,創作人沒辦法得到足以支持創作時間的成本,令做其他兼職來支持自己想做的創作,成為一個必然的臨時解決方法,但這個臨時,可能是一世。
然而,或者,我身旁的一些作家,為了生存,也為了能集中創作,正嘗試脫離這樣的一個循環。既然當下自己可以低成本地經營媒體,與讀者直接接觸及溝通時,他們便開始以自營運的方式,去出版自己的文字,讓讀者直接向作者購買產品。情況有點像本地農夫直接向買家供菜,一來省卻很多中介成本,二來蔬菜也能新鮮直運到商戶及市民手上。作家也如是,他們的直送創作服務不單只有書本,更多是一份新鮮而具溫度的,與讀者的直接連繫。我在攤位之內,總是看到大量讀者很有目的地直奔過來,就是要買他們心儀作家的新書,有些追蹤作家ig時已很早知道內容,但也有一些是無論作家出什麼也必買的。他們來到攤位,並非只想買書,更多是想要作家的簽名,及可以閒聊。對,是閒聊,我今年DSE了,好緊張!喔,失戀了,你要頹廢一段時間了嗎?你讀過上次那本有被療癒到嗎?那就好了,等等。感覺就像一年見一次的朋友一樣,互相關心,慰問,有些甚至會送來食物、禮物,有些作家又會回讀者上一年的信,或給予上一年的承諾,寫一段深刻的文字給讀者。有些讀者被作家叫上名字,或收到作家回饋的禮物,那怕只是一張卡片,也會即場感動到哭起來。我會覺得,那樣的互動、簽名及閒聊,很觸動到我,原因不是純粹覺得那些對話很可愛(當然很可愛),而更重要是這是一個純商業運作,卻仍可以如此地人性,情況真的如去農夫面前買菜,買一包公平咖啡,或到樓下麵包店買師傅做的出爐麵包一樣,這種親密而具凝聚力的生活形態,不就是香港人常說逐漸消失的本土價值嗎?然而這也是香港教育及搵食的自私文化從來都忽視甚至鄙視的狀態,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需要這種感情的連繫,而不是一堆冰冷的文字產品,或用盡花言巧語販賣情懷。
有趣的是,我在預見未來的創作生態會因為這樣的一個小攤位而有所發展,因為時代改變,可能也是幾十年來出版業首次的推展。然而我並不認為作家們的做法與出版社是對立,反而我覺得可以是幾方一起思考及合作,利用新的生態,讓創作人也產業化地走下去。至少,我不會希望書展連這樣的人情味也被剝離,單純只剩練習簿及大平賣,還要潔癖審查,不然到時候我們可能不再需要官方的書展了。
再次感謝仍願意創作的作家,及願意閱讀的讀者,那不是必然的,但會讓生活更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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