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接受了康復協會（精障病友家屬聯誼會）的委託，接下了今年精障人士的職業訓練。當然是發揮他的專長：洗車。
其實我們都懷著一點點的不放心和質疑：這個職業訓練將在中壢工業加油站舉行！加油站！多麼危險的地方，人來人往，而且萬一哪個學員突然抓狂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我並不覺得弟弟是個傻膽的傢伙，他其實細心而聰明。對於這件事情，仔細想想，如果怕這個怕那個，精障人士從事任何的職業、在任何的場所實在都會被擔心、懷疑。
弟媳和弟弟有點衝突，為了這個案子的可行性：在他們家中，一向都是弟弟發號施令，弟媳婦負責執行的工作。弟媳婦無奈的說：在加油站幫人做汽車美容，實在沒有必要去做車內的內部清潔動作，不僅耗費時間，而且要讓這些精神病患去對一般人開口打招呼要求開車門做吸塵、擦玻璃的動作，對他們退縮的人格來說實在是很大的壓力，萬一被拒絕的話，可能還會影響病患的心裡狀況…
但弟弟說要做的事情，從來也沒有被拒絕過，一場激辯後弟媳婦只好默默接受。
我問弟弟為什麼要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動作？原本以為弟弟只是為了跟其他的身心障礙的洗車服務做區隔，想不到細心的他卻告訴我：精神病患最缺乏的，是人際關係的溝通，如果有機會讓他們跟一般的人多接觸，那怕只是多講一、兩句話，對他們來說，也是莫大的幫助與練習…
這讓我茅塞頓開：原來許多的精神病患其實在人際關係上遭過很大的打擊…所以他們在和人接觸上總是缺乏自信，尤其是讓別人知道自己有這種病…
當我們拍攝時，曾有病患很驚慌的跟我們要求：千萬別把他拍進去…因為他害怕讓左右鄰舍的人知道他有精神病。
雖然醫院中都會有衛生教育課程讓他們可以瞭解自己的疾病、面對自己的疾病，可是當別人質疑的眼光顯露時，他們不得不退縮；這很難有什麼心理準備的吧…
有個學員從他十幾歲時發病到現在四時多歲了，一直被拒於家門之外，獨居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公寓裡，原本他是靠在路邊發傳單為生，自從桃園縣執行路邊發傳單就開罰單的法令之後，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而他的家人不但袖手旁觀，還冷嘲熱諷：他們認為他是懶蟲作祟…
弟弟語重心長的跟我們說：這些年來他也慢慢瞭解了精神病就像是許多其他的的慢性疾病一樣：如同高血壓、糖尿病等等，都需要長期用藥控制，可是大家獨獨對精神病會有排斥的情形，很多人，甚至是家屬本身對於精神病都有很深的成見，要不是認為風水有問題就是祖宗八代做了缺德的事情，家屬放任精神病患遊走街頭或是囚禁在家只供給三餐也不是什麼新聞，但是家屬本身如果不能接受精神病患，即便是住在一起，心也是分開的，出門時一前一後，去醫院就醫躲躲藏藏…這些都不是和病患站在一起，而是讓他們和家人越離越遠，這些精神病患儘管表面上看起來遲緩、意識不清，但他們的心卻遠比一般人來的敏感，我們說的我們做的他們其實都看在眼裡，只是他們無力反抗大家對於他們的偏見，在他們內心深處也為了自己染上這不名譽的疾病感到羞恥…
自責的情緒，是憂鬱的起源。
我很清楚那種感覺：一大早起床還留在昨夜夢中自己所犯錯誤的懊悔裡，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反覆的責備自己…難怪許多的精神分裂症病患的患聽都是指責自己的，叫自己去死的話語…
就是這樣的情緒，許多的學員在上課的第一天就擔心自己將會遲到，擔心自己體力不能負荷，擔心自己的動作太慢…這樣的情緒蔓延在整個班級裡，弟弟只好和他們打哈哈：放輕鬆、慢慢做…
他甚至和那個擔心自己遲到的病患打賭：如果他能準時到加油站，每天都會有一頓免費的早餐等著他…
那個最年輕的病患，隔天並沒有遲到，沒有任何人遲到。倒是有兩個人開始打退堂鼓：覺得自己不能勝任。
弟弟還是挺有信心把這個職訓般辦下去的：他甚至還計畫讓其中幾個學員可以跟著他外務車到客戶的處所實習洗車工作。
這些年輕的洗車師傅將要和病患們相處四個月，看得出來在他們凶巴巴的老闆要求下，他們教著這些學員的認真態度不是因為攝影機在而裝出來的。細心的老闆在他們每個人的帽子邊繡上了名字方便學員叫這些洗車師傅，甚至考慮到語言的問題：說客家話的就搭配客家師傅，講台語的就搭配講台語的師傅。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用心。
第一天上工有師傅偷偷問我：他們是不是裝的？好像很多人為了逃避壓力而裝瘋賣傻，他們在當兵的時候就曾經遇過裝瘋想要躲避兵役的人…人為什麼會瘋？是不是有什麼刺激？還是頭去撞倒了？
我以前決斷的認為，那些瘋掉的人是故意放棄自己的…和他們聊過後，為了自己的絕對感到抱歉，我只能對那些洗車師傅說，等你們認識久一點也許就懂了吧…
一言難盡啊…
許多的病患家屬甚至不讓自己的孩子出來試試新的工作，還是老闆一個個打電話去拜託來的…
如果連家屬都沒有勇氣讓他們走出去，誰會有勇氣和他們站在一起呢？
哥哥仍然每天步行往返於車站和弟弟的公司間，一路沈默和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沒什麼大改變，除非你問他，否則他不會多跟你說話。回答也只是簡短的是或者不是…問不出他喜不喜歡，問不出他有什麼興趣，問不出他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就在我們放棄從他的口中得到任何資訊的可能，有天哥哥突然指著路邊的房子，摸摸柱子上的噴沙…然後以一種專家的口吻說：這個房子蓋的不錯。
我見機不可失，和他聊了起來，原來，他還想繼續蓋房子，雖然他並不曉得建築業早就開始沒落，他還是認為那是最安穩的一份工作。然後他驕傲的說老家旁的大廟和從小就讀的小學校舍翻新都出自於他的手…
好多好多的房子，多到連他都記不清楚有多少棟了…好多好多的細節，都已經模糊…
往事就像隔著一層蒙霧，怎麼看也看不清楚。
可是當我問到他蓋過最好最棒的房子是哪一棟時，他很快的就回答我了…
我家啊…我家是我蓋的，從挖地基綁鋼筋到抹牆壁都是我做的。
我們千里迢迢去苗栗竹南他為妻子孩子的房子拍了張照片記，我永遠記得把照片送給他時他眼睛發亮的樣子，遲鈍的大龍貓從來沒有那樣靈光的表情。
好多好多的事情他都不清楚了…指著照片，他說那個紅色的房子是他家，磁磚是他貼的，紅色是他和岳父選的，門前那棵高高的是檳榔樹不是椰子樹，照片前景一片稻穗金黃飽滿的垂了下來…
這些，他記得一清二楚。當年木新哥哥在完成他的家之後，精神分裂病發作。
他卻不願再提起原因。
林木新，四十七歲，重度精神分裂症病患。婚後育有二子。
他曾是炙手可熱的泥水匠，他還記得蓋過最好、最棒的房子，是他的家。
我知道儘管愛在死亡面前顯得徒勞，我知道儘管人在疾病面前顯得脆弱。
但，還是會有人這樣費盡氣力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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