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五《黯銷魂》—
冬梅、春桃、夏荷、秋菊……梵天啊，是汝，吾才領會人生雅緻如四季花韻。
雪趣、風舞、霧幻、月清……海殤君，是汝，吾才明白生命動人若流光易曲。
藍衣人的手指輕輕印著梵天朱唇——彷彿想聚攏那一聲聲不曾在唇齒間逗留的「海‧殤‧君」；彷彿想藉著梵天對自己的呼喚，來恫嚇盤旋在靈與肉之上的那份虛無！
無語承著海殤君加之於唇上的重量，祭壇上的梵天透過海殤君那雙笑看悠悠千載的明眸，直視著對方與自己靈魂深處的輕顫。
猶記得自己的戲言：為什麼是觀世不笑？
猶記得汝微笑反問：為什麼是笑盡英雄？
是一樣的啊！看透了，明白了，卻還有那點凡心，淒絕地燃著沈澱的至情！
＊ ＊ ＊
太古‧實界
南北和平之約簽訂後一年，北方大陸因其皇帝荒廢政事而終至民不聊生、板蕩動亂。北境居民受不了苛政紛紛潛逃的結果，使得北朝皇帝在盛怒之餘，統御的手段變得更加殘暴。南遷的居民在北朝官兵追捕下，死傷不計其數；僥倖躲過追捕者，或遭疫病纏身、或逢絕糧斷炊，天倫之變驟起，其處境之艱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一縷幾至不能察覺的悲憫，自梵天憐惜蒼生的心頭漾開——看在海殤君的眼裡，便化作心底難以忽略的隱痛。
「汝欲揮軍北上？」梵天問道。
「然也！特此來向好友辭行。」海殤君答道。
「吾亦同往。」梵天道，彷彿沒有聽見海殤君說的「辭行」兩字。
應該是要笑的，為梵天這份心意。但，海殤君僅是抿了抿唇，微勾起一彎新月，沈默在自己的思緒中。
「這樣……好嗎？」接近是自問自答了，海殤君低語道。讓汝看見「善戰」的吾？讓汝看見「橫掃千軍」的吾？讓汝看見那個把戰局視為棋局、把將士當作棋子來下的吾？
決心統一南方的最初，其實只是想為梵天求得一方淨土。如今再動干戈來統一實界，也仍然是為了梵天……不，現在也許是為了自己……一個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介意梵天一顰一笑的自己。
海殤君看著梵天，視線卻越過了梵天，掉在心因梵天而猛然悸動的那一刻。哈！那是自己的狂妄——海殤君定要獻給梵天一個異於紅蓮煉獄的天地！
「好友？」帶著些許困惑，梵天回望著海殤君。這是梵天第一次覺得：那火焰般的眸子有了迷惘。為什麼？吾跟著去有這麼令汝為難嗎？見海殤君久久不語，梵天於是道：「吾心意已定，不會更改。」
「也罷，就隨汝吧。」海殤君淡淡地笑了，眼裡卻多了一點點的愁。或許，是時候了……應該讓汝明瞭藏於吾本質中的「惡」，……只希望，汝知道了以後，不要離開吾！
＊ ＊ ＊
戰事持續了一年半，海殤君與梵天的盛名隨著旗開得勝而響徹雲霄。雖然北朝皇帝節節敗退，領著殘兵敗將困守於王城之中，南北兩軍的戰況卻不見明朗，反而因此陷入了膠著狀態；原因無他，只因為北朝皇宮的所在地不但是一處絕佳的易守難攻之處，也是一處以「太虛仙境」而聞名的地方。北境苦寒的氣候使得此處積雪長年不化，皇宮位居冰川之上，本身即是一座就地取材所造成的冰宮。冰宮周圍的那片冰原總浮著一層水氣，天氣晴朗的時候，水霧裡映著冰宮的影子，使得冰宮似海市蜃樓般的不切實際。而事實上，冰宮的所在地也是漂浮不定的，因為冰原靠近時空斷層，空間的置換雖不規則卻頻繁，若是不明就裡的闖入，等待在眼前的就只有一片冰涼的荒原，闖入者通常不出七日便瘋狂而死。更何況通往冰宮的道路共有九條，每一條皆按五行依天時地利而設，無論是什麼時候，真正能引人進入冰宮的路都只有一條。
海殤君才不擔心敵軍在地理上所佔的優勢，要得到勝利，總是得付出一些代價的——但是，如果這個代價是引起梵天對自己的反感呢？……。
南國的大軍在冰原外紮營，上下一心，士氣十分高昂，就只等著海殤君與梵天的一聲令下，便要直搗黃龍。
昏黃的帳營裡，海殤君輾轉反側。「攻城的法子不是沒有，只是，這樣一來，死傷無數……不行，該做的還是得做。」海殤君悄然而出，向冰原疾行。
另一帳幕中，梵天閉目沈思，想著海殤君近日的按兵不動。「攻城的方法，好友想必已經知道了……但是，卻遲遲不肯付諸實行……。」梵天霍然起身，也朝著冰原行去。
正當冰原上的海殤君探勘完地形，欲轉回軍營時，卻感受到梵天的氣息自身後傳來。手中的羽扇不安地晃了一下，海殤君剎時感慨起梵天的聰明才智了，在這一刻，自己多希望梵天不會知道接下來的計畫有多殘忍！整理好心情，海殤君轉過身來，迎著梵天的笑容有些心虛：「好友，汝也來了？」
「好友？」梵天心中一陣難受，海殤君的笑有一股不明所以的愁。難道真如自己所想？真是為了自己堅持參戰？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那是戰敗的敵軍對自己的怒罵：佛門中人不事修身養性，卻以殺人為樂，像汝這種人也能稱為高僧嗎？梵天搖了搖頭，心道：可是，那是一般人的想法，汝應不至於也這樣認為吧？梵天看著海殤君，愈看就愈覺得海殤君笑得勉強，心裡也就愈落寞了。
「梵天既然來了，吾也不用相瞞了……這個攻城方法，是殘忍了些……」海殤君坦然道。看到梵天難受的表情，海殤君不禁一聲輕嘆：這些日子來，要汝跟著吾在血腥中打滾，實在太過委屈汝了……畢竟是難以認同吧？吾的作法……對一個佛門中人而言……？
梵天心中一緊，海殤君這樣的表情——憐惜與痛心兼具、情非得以和冷若冰霜交融，自己在今天之前只看過三次。
第一次，是斬敵軍三員大將時。對方的名字，自己已記不清楚了，但他們曾以奇術令己方折兵損將確是事實。那三人戰敗後既不肯投降，也不願為吾等效力，當然也不能放走他們徒增危害……。當汝下令將他們斬立決時，汝望著吾，臉上就是這樣的表情……。
第二次，是放棄救治一個瘟疫蔓延的小村落時。那時，汝與吾為爭時效援助陷於敵陣的將士，各率一小騎人馬奔往戰場。路經那個瘟神肆虐的村莊時，不論那裡的村人如何哀求，汝與吾仍是不為所動。吾等回來時，全村的村民已全數身亡，無一倖免。吾記得，拒絕村人時，汝也是用這個神情覷了吾一眼……。
第三次，是屠城時。為免子子孫孫陷於復仇冤債，汝下令城破時將王族血脈全數殲滅。吾雖見到汝的不忍，然亦支持汝如此決定。汝看著吾時，眼裡閃過的那神情，吾至今難忘。
最後一次，也就是剛才。以火攻來燒化冰城，結果將正如汝所說的——是死傷無數！即使汝有所顧忌，即使汝認為手段兇殘，吾仍堅持著汝去完成，因此，令汝有這般愁緒的，當真是支持汝的吾？是這個「好殺」的吾？汝以為，吾既不該破壞清規、更不應該大開殺戒是嗎？汝只是不忍說出口是嗎？既是如此……，吾就幫汝說吧！
「海殤君，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梵天語調平淡地說著，卻撐不過心痛，無法如常地開口說話。……如果，汝不能諒解吾，甚至因為吾而愁容滿面，那等戰役一結束，吾就回雲寺去。
「汝要離開？」海殤君委實不願意說出這樣的話。多年來，自己怕的就是這一刻，怕梵天無法接受雙手染血的自己！可是看著梵天這樣為難，為難到連說話都吞吞吐吐，那他是要用何種面目再要求梵天留在自己身邊？梵天甚至已表明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呀！
「啊？」梵天聞言面色慘白。要吾離開？現在？汝甚至連這最後的一役都不讓吾參與？迫不及待要吾走？好友啊……！梵天望著海殤君，卻發現海殤君不語，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不肯多說。
「罷！罷！罷！」梵天心痛欲裂，想不到海殤君對自己這般絕情！梵天楞在原地好一會兒，欲化金光離去，才發現自己的氣亂得不得了，只好轉身快速步開！
海殤君看著梵天泛白的臉容，哀慟逾恆。梵天哪！既是要離開，又為何有這樣的表情？倒像是吾逼汝離開的！何忍！海殤君僵硬的手動了一下，終究是沒有抬起來抓住梵天離去的身影。
離……開！離開……吾！海殤君盯著冰原上越來越小的身影，腦中只留下梵天離去時的那一抹哀傷！
無法忍受！只是看著汝離去而已啊！無法忍受！
緊緊收攏指爪，在自己的掌心，刺出石榴般的液汁。
「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同、不相為謀！」
唔……一聲輕噫，海殤君駕起藍光急起直追！直到遠去的身影再度清晰、直到熟悉的氣息再次縈繞鼻間。
「梵天！」海殤君想也不想，那一瞬間，像溺者抓住浮木，牢牢地將梵天擁住。
梵天感覺到身後的溫暖，更覺傷心：追來做什麼？不是要吾離開嗎？
海殤君不顧梵天的推拒，硬是要止住梵天離去的步子。
「海殤君，莫要逼吾出手傷汝！」梵天道。
「哈！還有什麼比汝的離開更能傷吾？」海殤君淒然道。
「非想傷汝，道不同罷了。」海殤君話中的悲戚，讓梵天一時忘了動作。
「道不同，吾可以改！汝若不喜吾征戰，吾可以休兵！汝若覺得火攻王城太過殘忍，吾也可以就此停手！就算汝要吾把整個實界讓給他人，吾也心甘情願！但是，吾實在不願汝離開！」海殤君環著梵天的手臂，已因情緒激動而顯得顫抖。
「什麼？」梵天聽得一頭霧水。「吾什麼時候說過不喜汝征戰？」
「汝的表情……吾斬殺敵軍大將時，吾對村民見死不救時，吾因剿滅王族而屠城時，還有吾即將引化冰宮的計策……，難道不是因為汝覺得吾罪孽深重？」海殤君說著，微紅了臉，手更收緊了些……何曾用這樣的語調說過話？簡直就是在「求」梵天留下來！
「這句話應該是吾要問的吧？難道汝不覺得吾罪孽深重？」梵天反問。
「什麼？」海殤君一震。「汝何罪之有？」
「因為吾作風強硬，總是以暴止暴，汝難道不知道敵軍將士如何稱吾？……稱吾是『邪心魔佛』……！」
兩人不知所云、自顧自地忙說了一會兒，瞬間都住了口。
梵天感受得到海殤君胸膛的起伏，緊緊貼著自己後心。
原來……是一場誤解……。暖風吹起，兩人間的愁雲慘霧散了開來呵～。
「梵天，讓吾有機會更瞭解汝，好嗎？」海殤君笑著轉過梵天身軀，珍惜地望著那張方才還以為會遠離的容顏。撮起一綹雲絲湊近唇邊道：「不離不棄。吾想待在汝身邊。」與汝同一個時空，與汝心意相通的同一種存在！
聽著海殤君的話，梵天覺得臉頰熱了起來，心卻比臉頰還熱。梵天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那股令人安心的氣息，已護著自己——在冷冷、冷冷的冰原上。
＊ ＊ ＊
月餘，冰宮消融，實界一統。
慶功宴上，臣民獻上「南宙之海殤」及「北宇之梵天」的稱頌，寄望分掌實界南、北大陸的兩人，能維持實界的和平，讓人民安居樂業。
星河耿耿、夜半私語。
海殤君歌曰：「天下太平，得一摯友如此，海殤君夫復何求？」
梵天附歌曰：「四海皆樂，有此深情若汝，梵天別無所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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