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六《殤夢斷》—
或凝眸沈思、或清言淺笑——這樣的看著汝，吾以為，吾這一生已經足夠！
海殤君隨著梵天的腳步踱著，始終在梵天身後十步，未曾遠離，也未曾逾越。柔和的笑在青翠的槭樹林裡飄著、盪著，東風揚起，便是整林的春意悠然！
「好友？」感覺到海殤君凝望的視線，梵天不禁駐足，緩緩地回過了頭來。有那麼片刻，海殤君的笑讓自己失了神！那笑容，是一種了悟和智慧，更是參透了生命中重要的一些什麼之後的一種坦然！只是海殤君的這種坦然，偶爾也令自己不安。
一直都知道海殤君的修為與自己在伯仲之間，然，不得不去承認海殤君在某些事情的領悟上是既快且準，連自己都由衷佩服、心折不已。就因為這樣，那襲藍彩，已不知從何時起映上了自己深如青潭的心。而愈是如此，就愈覺得這清風般的友人總有一天會消失無蹤。
「好友，在想什麼？」藍衣人笑問。原本寄情於此情此景的海殤君，怎想到自己回過神來時，竟會看到梵天那雙美目瞬也不瞬地瞧著自己。
「也沒什麼。說出來好友莫要取笑。」梵天感慨道：「吾只是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吾也許就是那青石，看著片片槭葉由草綠轉而火紅……歲歲年年如是、朝朝暮暮如是……爾或風落一葉星火，風再起，芳翠依舊，吾仍是掩於荒煙蔓草中的石……。」
慢慢地咀嚼著梵天的話，海殤君轉眼望向槭樹下苔痕掩映的石頭，眉心斂了起來。那是一抹空寂，刻鏤在梵天的話語中，不多不少，正足以讓自己毫無差池地感知。
對自己而言，生命渺小恍如塵沙、卻又總似永無止盡。而所經歷過的癡、憎、情、愛，縱然是雁過時的一聲淒厲哀叫，也只是在當下教人心驚，日依舊升，月終是落……非要不可的，原也不多；傾心想留住的，原也強求不得……於是激情也好、豪情也罷，在江河滾滾間，變成了一種鏡花水月似的雲淡風清。
然而梵天，……梵天竟然與他感受著同樣的莫可奈何！「梵天啊……。」海殤君輕喚著，將梵天攬入懷中，萬般憐愛地緊緊擁著。「吾會陪著汝，一直作那青石。共看槭葉醺醉，共被綠苔油油……。」
好友……為什麼汝真能知吾？非是多愁善感，非是吟風弄月，而是在渺渺茫茫的人世裡，對亙古至今的天行萬物所拋出的疑問。疑問未必有解呵，但如今，至少多了好友，與吾一起探詢。
啊，知己、知己，知心者也，唯海殤君爾！
＊ ＊ ＊
「海殤君，汝向來知吾。」梵天道。
「嗯。」海殤君笑著點了點頭。
「那，汝也知道吾所為何來。」梵天斂著眼眸道。
「明白。來終止吾的苦。」海殤君仍笑，羽扇仍輕搖，湛藍色的身形挺拔。
「……」梵天緊抿著唇，看白色的羽扇翩翩，一搧一搧地掀皺了自己的心。
「只是從今而後，汝多珍重！」海殤君道。字很淺，情很深。待得這時，自己終歸是無法與梵天長聚！更復何言！
雲氣迷濛著映有藍天的雙眼，梵天顫聲道：「到此時，汝還惦著吾。」
故意略過梵天眼裡的哀傷，海殤君笑道：「汝來送吾，吾很高興。就此別過吧。」多麼想擁著汝，可是不行，因為汝與吾在不同的空間。多麼想傾訴吾所有的依戀，卻連話都不敢說得太多，只因為不想累汝在人間思苦……。
別過？汝說得自然？海殤君……這一別，天上人間永是陌路啊！梵天拿著拂塵的手輕顫。
「對不住！但，汝再為吾笑一次好嗎？」海殤君笑了，只因這是最後了。
海殤君啊！明白，吾明白！真氣聚於丹田、遊走貫於掌上，微笑間、勁透海殤君胸臆！
～ ‧ ～ ‧ ～
「不！住手啊！殤弟呀！」蒼靈聲嘶力竭地吼著，音波驚起林間倦鳥，一陣羽翼拍擊，啞啞之聲嘈雜！「呼～呼～呼～……是夢！真是夢？」喘著氣，止不住滿腔的疑問和心慌：是誰？那笑著奪走殤弟生命的人？蒼靈壓著自己狂跳的心口，慢慢地屈起指來算了一下，欣慰道：「還好……還來得及……。」
～ ‧ ～ ‧ ～
「唔……唔……海殤君……」清涼如水的夜裡，梵天緊蹙著眉，低聲囈語著。
正踱步在月華之下的海殤君，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灼熱：是從星石佛珠傳來的？會是梵天出了什麼事？藍影飄掠而出，急急尋著梵天。
一陣輕輕柔柔的搖晃在肩上，使得梵天醒轉了來。兩池秋潭也似的眸子望著眼前藍髮的好友，先是漾著難以置信，很快地，不可言喻的欣喜便如漣漪盪開。清音揚起：「汝……平安無事……！」
看著梵天幾近喜極而泣的神情，聽著梵天因心安而輕顫的話語，海殤君不覺地心為之一動。知梵天是受了夢境的影響，尚有些微恍惚，遂引著梵天到室外，沁浸在一片柔和的月色中。
流光緩緩滑過，海殤君跟著隨意而走的梵天，不發一語地等著。
「海殤君，」梵天轉身道：「如果……哪一天，吾要親手取汝性命的話，汝……？」
笑意自心湖泛起，暈染了海殤君俊逸的臉龐。在闖入梵天房裡的那一瞬間、在聽聞梵天低切呻吟的最初，對梵天所夢者為何，海殤君心中早已有譜。
梵天對自身的事看得很開，如果事情無涉乎他人，那麼，那樣憂傷的神情是決計不會出現在梵天臉上的。再加上夢境中梵天這樣低喚著自己，想當然爾，梵天夢中所見所聞必是與自己有關了，而且大有可能是自己有難！唯一沒預料到的，只是梵天說要取自己的性命。
然，一想到梵天為自己的事如此牽掛，海殤君怎樣都覺得開心呵！
「海殤君……汝……」明明知道海殤君的笑裡是充分的信任，但梵天竟有一股想要發怒的衝動——海殤君怎能對性命攸關的事一笑置之？就跟夢裡的情形一模一樣！受了自己致命一掌的那時，汝也是這樣笑著！就只是因為……信任吾？梵天心痛道：「不要這樣啊……！」
明白梵天內心之掙扎，海殤君既是心疼又滿懷感動。深情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梵天，道：「吾不會輕易地就讓這種事情發生。然，倘若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吾相信，那是因為汝已嚐試過所有可能的方法，盡了汝所有的努力，而且覺得這樣做對吾最好！」
心痛，一陣、一陣。夢中，海殤君說：「明白。來終止吾的苦。」現實中，海殤君說：「吾相信，那是因為汝這樣做對吾最好。」汝怎能這樣說呢？對一個要取汝性命的人？
「夢境虛幻，梵天莫要擔心吧。」不願見梵天如此傷神，海殤君笑鬧道：「不過，汝這樣關懷著吾，吾真是歡喜！」藍色身影微動，輕輕抱起了梵天。
「好友！」白衣人愕然。
「偶一為之嘛！」海殤君笑。「汝不是想見吾之兄長？這就走吧！兄長他也很想見汝呢！」
＊ ＊ ＊
蒼松勁柏傲然立於天地，偶爾風起時，清淺的月光才能穿透重林，篩落一地霜白。
才出濃密的松林，海殤君便快步走向懸於鏡湖之上的觀星台，朗聲道：「兄長！吾帶梵天來了！」
心，難得的雀躍，海殤君迫不及待地把觀星中的黑髮男子請下星台。
黑髮男子滿臉笑意地任著海殤君拉著自己；從來不讓任何人打擾自己夜觀星象的，但只有這躍動著的冰藍火焰例外！只有這藍，是自己天地之所鐘！所以救了海殤君的人，也無異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黑髮男子心想：只要是自己能力所及，他願傾天地之力來實現那位救命恩人的願望！
來到梵天身邊，海殤君笑道：「兄長，這位便是梵天，吾的救命恩人！」
當此時，浮雲撥開，月華如白練傾洩而下！
衷心綻放的兩朵笑靨，自此刻起，註定要受青色之火的燒鍛，直至其一在熾焰中枯萎、凋零！
「初次會面，吾乃梵天一頁書！」朗朗的笑，是從容，是氣度，似明月，也似清風！
梵天的笑，令黑髮男子如墮阿鼻地獄！這張臉……！這張在夢裡，笑著取走殤弟性命的臉……！可能嗎？認錯了吧？
「幸會！幸會！承聖僧大德，救殤弟一命！此恩蒼靈無以為報！」喉嚨有一絲乾澀，躬身行禮的那瞬間，被梵天止住；卻在梵天伸出的白晰右手中，看見了血淋淋的未來！這隻手……染了殤弟的血，穿透了殤弟的胸膛……！
恨意、懼意同時襲上心頭，蒼靈在不知不覺中抓住了梵天的手腕，卻在微微使力之前，被海殤君清冽而使人安心的氣給鎮了下來！
「兄長？汝如何了？」不難察覺蒼靈的異狀，海殤君關心地問，怕是自己方才上觀星台時，擾了兄長施法前的靜心。
「別擔心，吾無事。」看著海殤君的臉，蒼靈波動的心情緩緩平復了下來，欠身向梵天賠不是，道：「對不住，吾一時失神了，聖僧莫怪！今日有幸得見聖僧尊容，實一償宿願也。待吾法事完畢，自當略備水酒，拜謝聖僧大德。」
「好說！」梵天仍笑，彷彿沒有將方才的險象放在心上。
一藍一白的兩道人影離去後，蒼靈舉頭望了望夜空，想著梵天不為所動的胸襟和修養，不禁意味深長地嘆道：「災星啊！」
怎麼就這麼剛好？在雲破月來之時，見到那張臉？
「雲破……月來嗎？呵呵……呵呵……破得好，破得好！」
＊ ＊ ＊
陰暗冷濕的地牢，汗漬味，血腥味，腐臭味還有那一聲聲地「放朕出去！放朕出去！」漫在空氣中，無從飄散，慘澹澹是勾魂攝魄的森羅地獄。
「真是太難看了！虧汝還曾是北朝皇帝！」低沈瘖啞的聲音道。
「汝說什麼？汝知道什麼？要不是蟻天那……呃咕……放……放……」北朝皇帝話說到一半，便被來人隻手杈著脖子架了起來！
「去！」來人順手一丟，北朝皇帝便萎靡在角落！「不要在吾面前提到『蟻天』這兩字，或者是有關於他的任何事情，否則……汝縱使有九條命，也不夠汝死的！」
吃了眼前虧，北朝皇帝靜靜地等著來人的說明意圖。
「吾可以提供汝一個重獲自由的機會，至於結果嘛……就看汝的表現了。」
瘖啞的聲音不耐地對北朝皇帝命令著，不時流露出鄙視的眼神。來人究竟吩咐了些什麼旁人已不可知，只見北朝皇帝手舞足蹈地出了地牢！
「哼！色欲薰心的鼠輩！」來人盯著北朝皇帝的背影，悶聲冷哼著：這種人，讓他多活在世上一天，便多糟蹋一分可貴的糧食！罷了！姑且念在他還有利用價值的份上……！
「吾絕不讓任何人傷汝！」
＊ ＊ ＊
星夜下，藍衣人在心裡長吁了一聲：「災星動啊！」
知道梵天這幾日來幾乎沒闔過眼，海殤君憐愛地凝視著身旁熟睡的梵天。
汝已經知道了？是不是呢？知道這不單純只是夢境，而是一種預知？
「吾該怎麼辦呢？」很輕很輕地，海殤君俯身，偷偷地覆上那唇……。
一滴淚，滾、落……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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