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之四《迷神引》—
不記得是第幾次了，吾這樣看著汝從夢中驚醒，而點點桃花在汝那純白的衣裳背部綻放。吾從來不知道：鞭打留下的傷，竟是這般難以癒合。汝卻笑著對吾說：不礙事，不過是一點小傷。吾明白，汝是不願意讓吾愧疚，但是，吾更明白，以汝的武功修為來論，汝在感官上不知道要比常人靈敏多少倍，也因此，汝此刻所忍受的痛楚根本是難以言喻的！吾怎能不去介意？是吾！是吾說了那句話，是吾說：吾要雲寺的梵天！
聽得到瓷器的輕響……吾不用張開眼，也覺得安心。吾知道：是汝在為吾調配傷藥。雲寺被抄還有吾受傷的事，吾知道汝十分自責。可是吾真的不願見到汝愁眉不展的樣子。當吾笑著對汝說：不礙事時，吾是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絕非僅只是為了安慰汝。打從吾服食鎮氣丹的那一刻起，吾便已有所覺悟，但汝卻寧願賠上自身功力來為吾化去體內凝滯不行的真氣！吾身上的傷雖難以承受，但是，汝這樣為著吾，讓吾好生不捨卻又好生歡喜！
「梵天，汝醒了嗎？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海殤君發現梵天想坐起身來，擔心梵天動到背後的傷，忙上前去扶。
「海殤君，吾想到外頭透透氣，好不好？」梵天淺笑著問。
啊！好不好？汝……問吾好不好？海殤君心痛莫名，歸咎到底，梵天的行動會受到限制，不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海殤君抱著梵天上了自己的坐騎，迎著彩霞緩緩向城郊馳去。
「海殤君，天氣寒甚，汝還是不肯穿鞋嗎？」梵天忽然嘆道。
「……」海殤君並未回話，心道：讓汝傷成這樣，吾又怎能輕易原諒自己！
見海殤君不語，梵天又道：「海殤君，吾已說過：這件事吾並不怪汝。相反的，吾很感謝汝為吾所做的一切。」
「吾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汝是這般恩怨分明的個性，吾才難受。」海殤君悶悶地道。「汝敢說汝不介意火燒雲寺的事？還有汝那些往生的師兄弟？但是汝卻把這些都壓在心底，吾……吾不要汝一人承擔所有的罪過！」海殤君說著，訝異於自己語調中的任性，更訝異於這股任性竟然是對著梵天！
「好友，吾的確是介意那些無辜逝去的生命，但也僅止於介意而已……。」梵天似欲言又止，終是下定決心道：「吾所不能面對的其實是吾自己。」側身坐在海殤君身前的梵天，突然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直視著海殤君把話說完。「同門師兄弟因吾而死，吾非但未能將他們入殮，就連對他們的追思，也因感受著汝深切的關懷而淡了。吾，實在是於他們有愧啊！」
梵天哪……汝何苦這樣諉過於自己？何苦這樣來勸說吾穿上鞋子？吾不希望汝懷著愧疚的念頭！「吾，穿鞋就是。」海殤君道。
聽到想要的答案，梵天笑著抬起了頭望向海殤君，卻發現海殤君的目光早已等著自己。
「真要論功過的話，或許吾才是造成這一切結果的元兇！但是，吾對於吾所說過的話，並沒有感到任何悔意！」海殤君道：「吾唯一愧疚的，是因為吾的所作所為，讓汝承受了這麼多不必要的煎熬！」
「海殤君，汝不要這樣說……。」梵天說著，轉過頭去。怎會這樣？海殤君的話——如火又似冰！梵天不知道海殤君這些話是不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只知道海殤君這樣的說法——如此無情、如此罔顧他人生死——令自己聽了好難受。梵天心道：汝分明就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尤其……尤其是對吾！
梵天……。海殤君支起梵天低垂的臉龐，深情地凝視；分不清是雲霞醉臥著梵天玉顏，還是晚天偷偷妝染梵顏上的那抹紅霞，海殤君只知此時的梵天美得令他心醉神迷、情難自己！
馬鳴嘶嘶，海殤君回過神來，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著梵天時是想到了什麼！吾……對梵天……！
或許，夕陽斜照也在海殤君頰上留下芳蹤了吧！
＊ ＊ ＊
南北盟約訂定之後，實界南北兩方大致維持著和平的假象。
南國朝政雖是繁忙，海殤君雖是日理萬機，但他卻甘之若貽——因為梵天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梵天除去功力尚未復原外，身上的傷勢可說是泰半痊癒了！海殤君自己可能沒注意到：他是笑著在批奏褶的——在這樣一個隆冬的夜晚，就連身旁的掌燈官和侍從都耐不住呵欠頻仍，而被海殤君先支下去歇息了！
「海殤君。」梵天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御書房。
「梵天！汝怎麼過來了？汝身體才剛好，怎不多加休息？」海殤君說著，忙起身迎著梵天。見梵天穿得單薄，順道又在爐子裡加了些炭火。
「好友，吾只是睡不著，一時興起過來看看，汝忙吧，吾一會兒就回去。」
「這樣嗎？那汝隨便逛逛吧。」海殤君復又埋首案中，深知梵天既然來了，那是絕對不會先行離開的，所以他一心只想趕快把奏章批完。
「梵天？」約莫過了一時辰，海殤君起身尋著梵天，卻見梵天手裡握著一本經書，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畢竟是才剛康復吧？看著熟睡的梵天，海殤君臉上的笑意深了。
「海殤君？汝忙完了？」睡醒的梵天帶些困窘道。
「是的。回去歇著吧。」海殤君笑著引梵天回寢宮。
才出書房，便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
好香！梵天不覺精神一振，問道：「可是梅花？」梵天眼眸巡了一下，但，夜實在太深了，梵天只聞花香而不見花影。
「想看嗎？」海殤君問道。梵天眸中閃過的失望，海殤君並沒有漏掉。
「是有一點，但看來只有等到天明了。」梵天回道。
「誰說的？汝等一會兒。」海殤君說著折返書房。
梵天還不明所以，就已見海殤君忙進忙出地搬著木材和火爐，又縱躍樹間不知弄些什麼玄虛。
「梵天，汝來。」海殤君笑著拉過梵天站到火爐旁。
「汝仔細看著喔！」海殤君道：「吾這招叫『石光電火～映‧寒‧梅』！」隨著海殤君的聲音，其手中有無數藍色的光芒飛向梅樹！剎時間，只見梅園一片光亮，漫天梅樹襯著點點火光，交映著雪華，美得無法言喻！
「好友！」梵天站在梅園正中央，一臉的驚喜交加！何曾見過這樣的雪梅？枝影橫斜間，微微星火因霜雪結晶而閃耀，烘著瓣瓣梅花渲染滿園暖意！
「如何？」海殤君笑問。
梵天朱唇微啟，卻始終無語。但，梵顏上那朵盛開的笑，竟比任何言語的回答都來得令海殤君心動！
是夜，兩人化了梅香雪水煮茶品茗，或闊談論心，或遊賞園中，其樂也至矣！
「石光電火映寒梅？汝的詩號是這樣改的呵？」
「為君一笑，再多改幾句也是值得！」
＊ ＊ ＊
春風笑，桃枝紛舞綻芳霏。
桃花林中，有一藍、一白的兩色光影穿梭其間。
「好友，汝莫非是還介意著昨夜的事？」梵天問道。
怎麼可能不介意？海殤君心道。一想到梵天對風兒還有那群寺院孩童的承諾，海殤君的呼吸就差不多快停了！
昨夜，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寺院孩童此起彼落的哭鬧聲比整晚的怒雷狂吼和風雨交加更令人心驚。直到梵天前去哄著，那些孩童才止了哭鬧。
正當自己基於好奇，想知道梵天是如何讓那些孩童破涕為笑，也動身前去觀視時，竟然就聽到了那句承諾：「在汝等有能力自保之前，吾會用生命來保護汝！」
「好友……那些孩子只是需要多一點關愛罷了！」梵天見海殤君不語，遂又加以解釋道。
海殤君體諒地笑著，邊把鑲有星石的佛珠繫回梵天手腕上，邊道：「看來，汝的生命又更加珍貴了！」
「海殤君……。」梵天知海殤君其實還是放心不下。
海殤君看著梵天一臉歉然的表情，心疼道：「汝毋須對吾感到過意不去的！汝儘管放手去做汝想做的事。」
「………」
「真要那麼過意不去的話，那就這樣好了……。」海殤君笑著，在梵天耳側說了些話。
只見梵顏與桃花爭妍。
「走吧！值此良辰美景，若不好好賞玩一番就太不解風情了！」海殤君在執起梵天素手的那一刻，清楚地知道：這雙手自己不會、也永遠不想放開！
＊ ＊ ＊
偌大的蓮塘裡，只有扁舟兩三只。突來的大雨驅散了塘中的採蓮人。
海殤君隨手折了瓣荷葉來隔著天水——不忍因雨而減了與梵天相聚的時光，也不忍因自己貪歡而濕了梵天衣裳。
雨卻轉急、轉狂，彷彿將全銀河的水都抖落了下來。
「好友……回去吧。」海殤君作出了違心之論。
「為何？」梵天問——或許，並非是問。明知海殤君無意回宮。
「因為這雨。」海殤君答——也或許，並非是答。介意的明明不是那雨。
「那，這樣呢？」梵天笑推海殤君擎著荷葉的手，於是，漫天雨華輕籠著皓髮朱顏的仙子。
「梵天！」扁舟因海殤君的驚喜而一起一伏。
「喜聽這雨聲。」梵天笑，那是略帶淘氣的笑容。
海殤君失神地看著梵天，不自覺地道：：「好一朵解語花啊！」
「解…語…花？」怎麼？突然？是說吾嗎？梵天在海殤君這樣的凝視下，感到一陣心慌意亂，忙搪塞道：「拿花比吾？好友也忒抬舉吾了！吾頂多也只是朵枯荷。」
海殤君溫柔道：「非是枯荷。」
「嗯？」
「為並蒂蓮！」海殤君道。如果……汝允許的話。
梵天猛抬頭，對上海殤君熾熱的雙眸！摒息，雪蓮般的臉龐紅豔似火！
＊ ＊ ＊
梵天的名字，一如秋菊，開在南方居民的傳頌中。任誰都知道：梵天曾救過那藍髮的宗主，而藍髮的宗主為了報恩，也賭命為梵天化去體內凝滯的真氣。除此之外，在藍髮宗主眾多造福百姓的德政中，更是少不了梵天的推波助瀾。
初次聽到關於梵天和自己的傳說，海殤君不覺莞爾：對梵天，那裡是為了報恩呢？
海殤君腳步輕快地走著，向著梵天所在的地方。今晚，與他有約呵！
秋月照佳人，梵天含笑，在叢叢菊花中迎著海殤君的到來。
「梵天，吾來遲了。」海殤君欠身道。
「嗯！確實！」梵天笑道：「遲了這許多時，該罰！就罰好友彈琴吧！」突然興起捉弄海殤君的念頭。
「啊？彈……彈琴？」海殤君詫異道。難道梵天不知道自己在琴藝的造詣上實在不怎麼樣！看著梵天的笑容，海殤君大致猜上了一、二分，一抹捉狹的神色悄悄閃過。
「好友此話當真？真要吾『談情』？」海殤君道。
「然也！」梵天仍笑，渾然不覺海殤君語帶雙關。
「那吾就恭敬不如從命啦！只是，汝要是反悔的話，就罰汝任憑吾處置喔！」海殤君笑著、說著，輕柔地擁著梵天。
「海……海殤君！」梵天一愣，這才瞭解海殤君話中的意思。
「不是說好反悔的話就任憑吾處置？」海殤君笑。
「吾……。」梵天聞言，雙頰是醉了的秋葉。
「就這樣，再待一會兒……在吾懷中？」
明月笑、粉菊飄香，秋風中有兩顆心相應著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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