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倫多，也過了三個年。
第一年，還跟喵公弟弟夫婦住在一起。年夜飯自然是我做，除了名義上是大嫂之外，四個人裡的廚藝喵公居第二，喵公弟弟第三（會做三明治），另一位女士煎個蛋都能燒黑一隻鍋子，卻總是嫌我們用廚房之後爐台有油花，地板擦得不夠亮，就算不管燒菜的事，也實在動不得她。
那天，從下午開始忙。五柳燒魚，白綠雙星（我用牙膏名字亂取的。用青花菜白花菜各半，在大碗裡排好花樣加高湯去蒸，蒸好倒扣到大盤裡，蒸汁加上用一點黃酒蒸軟的干貝絲和汁混合勾芡淋上去，清鮮得很。）香菇竹笙燉雞，還去港式餐廳買了些油雞叉燒。菜算是做得少了，一方面是因為只有四個人，另一方面是當時兩對夫妻已經近乎決裂，這又是很長，很難說清楚的故事了。
我笑著去請他們吃年夜飯，弟弟說不餓，弟妹說她要出門。我和喵公坐下來鬆了口氣自己吃，我們該有的禮貌已經做到，能舒暢自在用餐也是求之不得。那頓飯之後沒多久，我們便找房子搬家了。
搬家之後新天新地，不再有人嫌煎炒煮炸味道不散，用手指摸抽油煙機嫌骯髒。但去了一個壓力，新的壓力又來。婆家先是說不贊成兄弟分開住，房租補貼也只給一部分。我們全靠僅剩的一點點積蓄硬撐，履歷表丟了又丟，一封封石沈大海。過了半年，婆婆突然來電，說：『找不到工作？那你們東西收收，去上海。』
當初突然要我們放棄一切來多倫多，現在什麼目標都沒有完成，甚至連身份都還沒有拿到，為什麼要去上海？
婆婆說，因為聽說很多人在上海發展得很好，賺大錢。
喵公幾乎翻了臉，堅持不去。婆婆說，不去也可以，以後連這一小部分的房租也不給了，你們自己看著辦。
我聽了，發抖，抖得停不住，說不出是生氣還是害怕。我知道山其實已經空了，當時坐困愁城吃的都是向朋友借的錢。喵公瘋了似的丟履歷已經不知道多久，而我不懂廣東話英文又不好，本地新聞界根本沒有辦法做。憂鬱症正在最糟的時候，一兩星期發一次病，一個月的藥錢將近三百加幣。我，是個大包袱。
這個想法一出，想要解決掉自己這個包袱的行為也就隨之而來。住院兩天後，在規定的探病時間結束之前，喵公跟我說：『你在醫院乖乖的，明天我會晚點來，我去問過我們家對面的甜甜圈店了，他們可能願意用我。』他親了我一下：『不要緊張，不要擔心錢的事，我去站大夜班，就有錢了。』
要不是我人在重重監督的醫院裡，我可能會再把自己殺掉一次。一想到原來做真空儀器和電腦的他沿著路邊的餐廳速食店一家一家問能不能給他一個工作的樣子，心裡就痛得不知道怎麼好。
這個工作，喵公一直做到現在。加拿大的工作難找超乎想像，尤其對移民更是如此。這段時間，我爹的資助，朋友的幫忙，終於讓我們漸漸緩了下來。那一箱一箱飄洋過海來的二手衣，不用的保養品，舊書，都是千金不換的寶貝。尤其朋友們介紹的一些翻譯，中文潤稿或校對案子，更常常在緊要關頭，適時救了兩人兩貓四條命。
第二個年，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請了杭州甜甜圈師傅S一起過。他的妻子為錢去了按摩院工作，隨後懷了老闆的孩子避不見面。看著醉倒在沙發上的S，突然覺得我們過得還不賴，至少沒有被金錢催折了得來不易的夫妻情。
再來就是今年了。
剛過完聖誕我們便開始雄心壯志：廚房要整個刷過，地板，玻璃門窗，浴室，都要給它洗得金光閃閃亮晶晶，大約除夕前一週開始做就可以了。兩個人計畫得興興頭頭，小黑板上寫滿添購的東西：漂白水，清潔劑，抽油煙機濾網。東西買回來，我就像小孩子買了過年新玩具，又說不到過年不許玩一樣，看著便心癢難撓。忍了兩天，兩人終於還是提前動手，把抽油煙機，爐子，爐底都刷亮，還很節制地說，啊，剩下的就等正式大掃除吧，偷吃也不要偷吃太多。
結果這是我們今年唯一掃除了的部分。超級北極寒流來襲，我們兩個人沒多久都重感冒病倒了。我從一個多禮拜前開始噴嚏不斷，一日嚴重一日，大約是抵抗力變得太弱，除夕前兩天竟開始血尿。喵公陪著我去看過醫生，隔天也喉嚨腫痛胸口悶，不多久便咳嗽起來。
兩個人都軟綿綿遊魂似的，貓咪Donut又挑這好時節春到人間，在地上滾來滾去，只剩一個正常的Bagel看著我們三個，眼神極為無奈。
大掃除，沒力氣掃就算了。年夜飯呢？
我病懨懨的跟喵公講，省了吧，沒胃口。不如我們熬一鍋粥，吃完睡覺，也比弄一堆吃不下肚的年菜來得實際。何況外面還是冷，雖然溫度回升不少，但風一吹還是零下一二十，很難過的。喵公很堅持要買年菜，要去大統華，頂多我們坐公車去，奢侈一點坐計程車回來。無論怎樣，就是要過年。
外面真冷。雖然不及上次零下三十的刺骨，但是因為生病虛弱，反而更覺得難捱。到大統華超市之前必須走過一片毫無掩蔽的停車場，狂風捲著碎雪往臉上打來，逃無可逃。好不容易走進門，喵公推購物車時稍耽擱了一下，一股寒風颳進來，才暖了一秒鐘的我突然又掉進冰窖，當下大吼：『你怎麼不快走！拖拖拉拉是在幹什麼—』原來溫度太低也能凍出火來，連理智也結冰。
已經下午四點，不快不行。我們沿著貨架一排排走一排排抓，拿到什麼算什麼。最後到蔬果區，喵公挑芥蘭，我去選橘子，頭一抬看見一個新聞上才會出現的人，咦？這是——
我走回喵公旁邊，說：『我想我看到施明德了。你看看那個穿紅衣服的。』
喵公看了看，說：『你沒去打招呼啊？』我說：『我神經病啊？』
後來還是正面遇上了。喵公去結帳，我背著大袋子坐到休息區喘氣，只見施對著我走過來，我笑一笑，算是表明我認得他，也算招呼，原來他的朋友們就坐在我後面，他回笑點頭。原本這樣就算完了，沒想到喵公拿了隻炒菜鍋過來要放進大袋子裡，見我們坐附近，竟說：『你們沒有聊聊天啊？』然後又跑回去結其他的帳。
這下尷尬了。我回頭看看施明德，說：『那，所以我們現在要聊天嗎？』他笑。
我問他是來考察嗎？原本是開玩笑，說他考察到多倫多的超市裡來了，但他顯然沒有聽出來，解釋說他是來度假。我說這裡過年其實沒有什麼不一樣，又小聊了幾句全球化。直到喵公回來，才互道恭喜走人。
多倫多是苦寒，沒有台灣的狂熱，也就沒有那麼多撥之不去的顏色。說度假，並不為過。
出門又是大雪，叫車等車塞車，回到家把菜卸貨，我又虛軟到只想熬粥了。幸好沒有長輩沒有其他人，就算這時候突然想法大轉彎也是自由，不會有人覺得你沒有盡到做媳婦或做妻子的本分什麼的。萬一再加上喵公啞著嗓子疼愛老婆，說：『你不舒服你去休息上上網，這些菜讓我來。』不知道長輩們作何感想，只怕不是讚嘆喵公是個新時代好男人這種正面說法。
還是兩個人一起動手。一條魚，半片烏魚子，四個干貝酥，四條鳳尾蝦，鮑魚罐頭燴角瓜，竹筍湯。不是沒力氣再多做，實在是沒有胃口。我的嗅覺已經消失殆盡，難得買的一罐合台幣一百八的鮑魚也吃不出鮮味來，只覺得像軟韌有口感的橡皮。小小半碗飯，吃得辛苦萬分。另一個人也好不到哪去，他皺著眉頭說：『我喉嚨好痛。』
電視上洋人拿著筷子學吃中國年菜，一道『發財好市（髮菜蠔豉）』燒得油潤晶亮，我是一點也沒有食慾。也好，這樣就絕對不會發胖了，也許還能苗條個幾斤回來。
飯後，一人一杯NeoCitran感冒沖劑，熱氣蒸騰，淚眼迷濛的喝下去，這才是我們今天最重要的年夜飯啊。
今年合作愉快，感謝一年來的努力，明年也請多多照顧了。
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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