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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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一本小說上的警語，然而，卻是這隻狗教給我的真理。此外，還有幸福，狗也教給我關於幸福的道理。牠的生活基於一種規律，對狗來說，溯自集體基因裡的認知，規律的建立才叫生活，藉以生出必要的歸屬感吧，因此，牠也期待我的生活合於某種規律。更驚奇的是，我自己，也渴望這種規律，原來，是我自己有這樣的需要：打從心底，我想要準時回家！

　　一面用鑰匙開門，一面呼叫狗的名字。打開門，喘著氣地跟牠說話，問牠好不好。來不及換下衣服，鑰匙裝進口袋，到樓下去遛狗，這屬於每日在重複的規律。然後就是七天一度的週期。原來，我也與其他人一樣等待週末。

　　週五晚上，牽著牠走向海灘，經過那些酒吧，穿越從鬧區來到赤柱正灘尋歡的人。伸著懶腰，我牽牠慢慢地踱步，帶牠走一條悠長的小徑。狗一定感覺我的心情閒適，這一晚，牠知道我不會頻頻看錶。

　　接著是星期假日，若沒有特殊狀況，一定去到郊外，聽著城市人讚美牠兩條瘦腿，山邊小路上多麼俊俏的腿，哪裡來的適合越野的一隻小狗。於是，我也在牠旁邊，輕巧地跑了起來。

　　原來，生理時鐘需要上發條，我自己需要這樣的週期。

　　夜晚，聽牠在我的腳邊呼呼打鼾，隔著毛毯，感覺到狗比人稍高的體溫，那是一種恆溫的狀況。知道牠睡在我的腳邊，知道牠對這樣相互依偎的日子沒有怨言，而睡意是一種相互的波動，狗躺在我腳邊的夜，給了我許多綿綿密密的好夢。

　　在規律中，彼此有所承諾，也有所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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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為什麼，伴侶不可能帶來這樣的幸福之感？

　　或許，人們總希望在伴侶身上，找到某種奇異的能量。

　　尋覓靈魂伴侶，想像那是靈犀相通的另一半，虔心追求那驚世絕俗的一瞬間，如同被聖靈充滿，讓我變得無所畏懼：敢於從事不曾想過的事。

　　或許，希冀的原是勇氣。

　　多功利啊，藉著伴侶，激發生命中潛在的能量也說不定。

　　理想中的伴侶，是志士、是僧侶、是政治犯、是恐怖份子，帶著浪漫的氣質、叛逆的精神，還有一個左派的襟懷，準備對抗已經成形的俗世。還有，他有能量，充沛的能量有如一對鼓脹的翅膀，牽著我心裡那個小女孩的「原型」一同飛升，於是超越凡塵，這片刻神蹟一般，滑翔在空中，如同行走在水上……。

　　或許跟我所經歷的時代有關。當時，因為壓力而產生吸引力，因為抗拒更大的壓力而更加難捨難分。然後多少年來，我固執地，不肯放棄地，盼望重複那種近乎病態的循環。

　　沒有明天，所以生死一線。那點悲劇的預感，這時刻無視於現實，讓我們超越各種限制。

　　怕的反而是安定下來，日子變得平凡：多可怕啊，熔合兩塊生鐵的高熱漸漸冷卻，開始出現裂痕，接著放棄了爭辯，再下去是尋常日子裡的敗壞與荒蕪（又叫做磨合與包容之類的）……。

　　有點像含冤莫白，有點像積重難返，胡裡胡塗重複著日子，重複著再沒有渴求的規律，到頭來，莫名其妙就老了（又叫做白頭偕老之類的），喔，這是我聽過十分絕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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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昆德拉那本代表情愛二元性的經典小說。

　　高潮的湧現總在一瞬間，但是會過去的。激情之後，不再有強烈的渴求，女主人翁看見剛剛跟她親熱的男人，「心裡充滿了奇怪的悲哀。」

　　悲哀什麼？那是一個精準的隱喻。因為最巔峰的時刻已經結束，前一瞬如同在極光下，萬物閃現著奇異的光芒。從此再不可能，回到最美妙的光景。

　　這個人不適合她，或許……什麼人都不適合她。所以，她又開始了孤獨的沉思。值得沉思的問題是，為什麼不能夠像對待狗一樣的看待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