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白椰仁
1997夏天，歷經情緒的風暴，總覺得自己找不到能量的出口，於是我一個人到印度自助旅遊，想去尋找一個叫做善意〈good will〉的念頭。
午後兩點的艷陽焦烤著，我從孟買準備搭火車到泰姬瑪哈陵，手裡捏著那張透過當地旅行社才買得到的車票，在月台上發呆地忘了時間，雖然知道印度火車經常誤點，但是身上快速蒸發的水分，我身上帶的水已經喝完了，極度的口渴讓我焦躁不安地覺得，下一秒就是生死臨界，而少了口水滋潤的乾燥喉嚨，讓反射的吞嚥動作都變得刺痛難耐，原來我已經枯等了兩小時了。有人說：面對未知比絕望更可怕，在當時我根本不知道火車今天究竟會不會來？而今晚我又該投宿何處？我在未知前，虛耗著我僅剩的存活意志。
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繼續佇立在月台上，深怕我一個轉身，就要錯過火車。月台上寧靜一片，有時我甚至懷疑那老舊的時鐘也是捏著腳步，深怕錯失那班失信的火車，我猜測全印度時鐘的齒輪，大概都糊上厚厚的一層波菜起司吧，全面靜止不動，但卻也沒有任何過錯，唉！上帝大概把一只壞了的時鐘，遺落在印度吧！
全印度是靜止的，但最奔忙、活絡的，就是那群黏人卻又不討喜的蒼蠅特攻隊，嗡—嗡—嗡—不知究竟在瞎忙什麼？一開始我還會嫌惡地揮揮手趕走它們，到最後我也沒了氣力，任憑他們在我身上無理、魯莽地探索。我有時被惱怒極了，竟在大腦發出陣陣怒吼，用著我氣鼓鼓的腹語大聲質問：「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或許印度蒼蠅也有印度人罵不還口的好脾氣基因，竟然在離我十公分的虛空中，緊急煞了車，給我一個無辜、不解的微笑，然後在我一拳打在軟棉花後的無力感後，又再度繼續看似無害地騷擾我！唉！我已經無力應付了！
我的眼睛繼續盯著鐵軌上，蒸騰扭曲的熱氣，卻發現前面幾個穿著沙麗，原本站在月台邊的印度女子，一個個蹲起身來，或許是累了吧！我心裡這樣解釋著，可是就在我完成釋義的念頭瞬間，她們一個個泰然自若地站了起來，輕鬆地往剛剛站的位置移開一個腳步的距離，我的視線隨著她們腳步移動，卻瞬間被原點的景象給震懾住了！我老天！那原地不是一坨固體就是竄流的液體，她們竟然在火車月台上排泄起來！我真的徹底被打敗了，我才遠慮著呆會上車時，要如何跨過重重地雷與毒潭，那近憂早已向我侵犯，原先漫天惱人的蒼蠅隨即瘋狂地撲向溫熱的排泄物，一陣吃飽喝足後，竟轉身繼續貪婪地騷擾我！我實在忍無可忍了！馬上對印度的一片死寂，作了生平最大的詛咒！
五個小時過去了，我內心早已幹醮到無力，那火車終於沒事人地跚跚而來，只見火車尚未停穩，人群早已全都擠進破舊的車廂裡，虧我還是買有預定座位的，但怎麼就是幾不進去車廂裡，好不容易站務人員一把將我推擠進去，走道上滿坑滿谷的人，我在異味與濕黏的人體間，像廁所的寄生蟲浮游著，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卻發現對座的四個座位上，早已坐著四個大男人，再加上膝蓋碰膝蓋間的狹小空間，飄浮著六個人，真不知道他們的著力點究竟在哪裡？那個安坐在我位置上的印度男子，看著臉色蒼白的我已經說不出一句話，趕緊讓了座，費了好幾個側身，我終於癱坐在又髒又硬的座位上，只是有座位的處境，實在不比站著強，我的視野不過只能延伸到前方十公分，周圍站滿了濃烈體臭的印度人，我唯一能呼吸的地方，不過是那個半開的毀損車窗，這一切真是夠了！
火車在月台停了好久，竟還像隻吃不飽的怪獸，繼續填塞著自投羅網的乘客，只是烈焰驕陽下的車廂，在裡應外合著乘客的體溫，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我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非得來印度這樣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方，如果說，此刻身體、生理上所遭受的痛苦，可以讓我暫時忘卻先前精神的困頓，那這樣的受苦才有意義，但我卻是舊仇加新恨，雙重折磨呀！我把頭瞥向停滯不前的窗外，望著一張張毫無慍色的臉，千篇一率地那麼臣服於眼前的一切，對比著我的憤怒、嗔恨與慾求，我不知道眼前誰可以給我答案，想著想著竟還自憐地悲哀了起來，覺得全世界就屬我最悲慘！霎時，眼淚已經在我眼眶打轉。
先前坐在我位置上的男子，彷彿一直憂心地注視著我，卻又不知該如何幫忙地有些發窘，就在此時，一個小販竟然可以在毫無間隙的走道上，單手高舉將托盤幾乎撐到天花板，讓人誤以為這個銀色托盤是只懸空而來的飛碟。托盤上擺放著烏漆嘛黑的一塊塊，不知什麼玩意，走到我們附近時，那個男子突然叫住了小販想要買它托盤上的東西，這時四周又是東移西挪，才能讓小販將托盤自空中放低，就在他手動的瞬間，竟然一大群又黑又肥的蒼蠅開始飛起騷動，原來小販賣的是白色椰仁，只是先前被蒼蠅停滿，讓人完全看不清楚，這一幕真是太嚇人了！不過更可怕的是，就在白椰仁旁邊的托盤上，散落著一大堆銅板硬幣，就和著出水的椰仁，小販徒手拿起兩片椰仁給男子，男子也俐落地將銅板丟在托盤上，其中一枚銅板還擲到白椰仁，再反彈回托盤上「框噹」好大一聲。在我眼睛睜的大大地注視這一切奇景時，原先在眼眶裡的淚水，竟然成為放大鏡，把眼前誇張地加倍放大著，讓我幾乎要窒息了！就在我回神時，男子突然地過一片白椰仁示意要我吃，他嘴巴笑得好開，白色的牙齒映著剛咬一口的白椰仁，那樣的笑是善意且純真的，但，我震懾住了！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一切，我怎麼能吃這麼髒的東西呢？！太噁心了！我腦裡全是下痢嘔吐的可怕模樣，我不要吃！我急得脫口大喊中文：「我不要吃！」結果車廂一陣肅靜，所有人同時盯著我瞧，滿臉的疑惑與同情，而那個男子更是有做錯事的驚慌，我已經無法應付這場面了，所有壓抑的情緒，竟然像洪水氾流，我大哭出聲，把所有與這件事不相干的委曲一股腦兒地全宣洩出來，我越哭越爽，竟然哭到最後，自己有種惡作劇的快感！這時，火車竟然慢吞吞地開了！我繼續對著窗外猛力地哭喊大叫！好爽！
過了許久，我轉向車廂，望著一張張無辜驚嚇的臉，尤其那男子彷彿也要哭出來似地委屈，而手上那片白椰仁還繼續出水著，依然招惹著蒼蠅的嗡嗡騷擾。我雨過天晴地笑了！結果整個車廂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通通笑成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我笑了，是因為我找到了那個善意，就是那位陌生印度男子無辜、單純的善意，願意與陌生人分享他所擁有的，反差著我處處以自我為中心的蠻橫與受限。原來，分享勝過執取，而笑容與寬心自然就能不假外求地在我們身上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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