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長安時期山水記遊詩二十首賞析
前言
杜甫於長安時期，積極謀取仕進機會，因此留下投贈作品為最多，然而在屢試不第的情況下，年近不惑，一事無成的窘境，心情自然抑鬱不平，語多憤激。心境上也轉為頹唐，表現出消極頹放的意味。如〈樂遊園歌〉：「聖朝已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此詩內容敘述樂遊園山光風景及飲宴盛況，末結以頹廢無奈。可見山水遊宴詩中反映杜甫心境的轉變。而杜甫長安時期山水詩的創作上，相較於少年遊歷的閑雅詩風，頗有創新之處。
如〈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二組聯章詩計十五首，布局完整，就整體而言，可視為前後的二篇記遊詩。而就各首觀之，仍為各自獨立的詩篇。此外，長篇巨製的七言歌行，如〈樂遊園歌〉、〈渼陂行〉，壯闊奇麗，氣勢磅礡，前此未見。
總的來說，長安時期山水詩在形式上的突破，不容忽視。本文選〈樂遊園歌〉、〈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城西陂泛舟〉、〈渼陂行〉、〈渼陂西南臺〉等二十首為代表。
〈樂遊園歌〉
樂遊古園崒森爽，煙緜碧草萋萋長。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
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
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
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數莖白髮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
聖朝已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此詩以七言長篇鋪敘之作，上半部押陽韻，反映樂遊原景象壯麗氣勢。至「卻憶年年人醉時」一轉支韻，呈現低迴悲哀的情韻，凸顯宦遊長安不得志的情懷。已略有沉鬱頓挫的味道。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一
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舊相得，濠梁同見招。平生為幽興，未惜馬蹏遙。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二
百頃風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
鮮鯽銀絲鱠，香芹碧澗羹。翻疑柂樓底，晚飯越中行。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三
萬裏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
漢使徒空到，神農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坼日離披。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
旁舍連高竹，疏籬帶晚花。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
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盡撚書籍賣，來問爾東家。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
賸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
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興移無灑掃，隨意坐莓苔。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六
風磴吹陰雪，雲門吼瀑泉。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緜。
野老來看客，河魚不取錢。只疑淳樸處，自有一山川。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七
棘樹寒雲色，茵蔯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
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石林蟠水府，百里獨蒼蒼。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八
憶過楊柳渚，走馬定昆池。醉把青荷葉，狂遺白接籬。
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吳兒。坐對秦山晚，江湖興頗隨。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九
牀上書連屋，階前樹拂雲。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醒酒微風入，聽詩靜夜分。絺衣挂蘿薜，涼月白紛紛。
〈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十
幽意忽不愜，歸期無奈何。出門流水住，回首白雲多。
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祗應與朋好，風雨亦來過。
這組詩為十首五律組成，敘遊何將軍山林一事，首篇敘相邀游賞，其後依所見景之特色以工整的五律予以描述，將山林美景濃縮於詩中，且各篇各具風貌，末首離別醉後難捨之情。各首押韻不重複，足見創作用心細緻，對仗工整，鍊字新巧，周邦彥曾將杜詩「紅綻雨肥梅」化成詞句「雨肥梅子」
〈重過何氏五首〉其一
問訊東橋竹，將軍有報書。倒衣還命駕，高枕乃吾廬。
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趂魚。重來休沐地，真作野人居。
〈重過何氏五首〉其二
山雨樽仍在，沙沈榻未移。犬迎曾宿客，鵶護落巢兒。
雲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向來幽興極，步屧過東籬。
〈重過何氏五首〉其三
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石欄斜點筆，桐葉坐題詩。
翡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自今幽興熟，來往亦無期。
〈重過何氏五首〉其四
頗怪朝參懶，應耽野趣長。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
手自移蒲柳，家纔足稻粱。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
〈重過何氏五首〉其五
到此應常宿，相留可判年。蹉跎暮容色，悵望好林泉。
何日霑微祿，歸山買薄田。斯遊恐不遂，把酒意茫然。
這組詩為重遊何氏山林之作，與上首相較，篇幅以縮至五首組成，其三其四韻部為支韻，且自內容風格觀之，儼然有歸田之志，儘管仍有「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之類精巧的對仗句子，大體上與前述十首多了恬淡悠然的閒趣。
〈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
應為西陂好，金錢罄一餐。飯抄雲子白，瓜嚼水精寒。
無計迴船下，空愁避酒難。主人情爛熳，持答翠琅玕。
杜詩在長安時期延續年少時期冶宴的應酬方式，其頷聯將宴席美食比擬礦石之屬，實為獨特之處。
〈城西陂泛舟〉
青蛾皓齒在樓船，橫笛短簫悲遠天。春風自信牙檣動，遲日徐看錦纜牽。
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盪槳，百壺那送酒如泉。
以七律將泛舟飲宴的盛大場面描述得淋漓盡致，有佳人侍側，簫笛共奏，以魚吹細浪、燕蹴飛花等詞彙形容歌扇輕搖與舞姿曼妙的情境。
〈渼陂行〉
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天地黯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
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鼉作鯨吞不復知，惡風白浪何嗟及。
主人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鳧鷖散亂櫂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
沈竿續蔓深莫測，菱葉荷花淨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終南黑。
半陂已南純浸山，動影褭窕沖融間。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
此時驪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群龍趨。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
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
此詩為與岑參兄弟同遊渼陂所作，將泛舟歷程描繪得如同身在迷離之境一般，不僅氣氛詭異，神靈下降，包括驪龍吐珠，馮夷擊鼓，湘妃歌舞等。宛如曹植洛神賦一般，但筆鋒一轉回現實，如今惟恐雷雨將至，在年少之日已慨歎年老之悲。
〈渼陂西南臺〉
高臺面蒼陂，六月風日冷。蒹葭離披去，天水相與永。
懷新目似擊，接要心已領。仿像識鮫人，空濛辨漁艇。
錯磨終南翠，顛倒白閣影。崷崒增光輝，乘陵惜俄頃。
勞生愧嚴鄭，外物慕張邴。世復輕驊騮，吾甘雜蛙黽。
知歸俗可忽，取適事莫並。身退豈待官，老來苦便靜。
況資菱芡足，庶結茅茨迥。從此具扁舟，彌年逐清景。
此詩上半摹寫景物，自「勞生愧巖鄭」以下，敘述自己不願在追求官宦，寧可隱居不仕之意，以漂泊離披的景象襯托個人對仕宦一途的期待落空後的茫然，既然如驊騮般的才華不顯於世，如同身在蛙黽一般，不如簡單生活，遊賞美景以此自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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