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新鞋子把我腳跟兩旁的表皮刮開，裡面有點像鮭魚的紅，塗了點藥水，暴露在充滿細菌的空氣中。我想起外婆身上的壓瘡。
她這次被送進醫院是在中秋那一晚，我在網上搜尋王菲唱〈水調歌頭〉的小結他譜，唱了幾遍不知怎的就哭了。那先前外婆已經進出了醫院一次，在等著報告。那一晚發高燒，又進醫院去了，是事後才知道的事。
翌日子孫都被召進醫院去。母親和姨母在告訴大家昨晚母親的狀況，大家都沒話，甚至沒有可問的。論資排輩也不輪到我被安慰，只好躲進廁格裡。不能就這樣。
在醫院侯命了一整天。他們說先別走，萬一到了最後關頭，大家都能見著她。我們竟聚在一起等最後的關頭，我想，好像等到了就有終於能散的一刻，事情就完滿結束。但這豈是完滿，分明在等那一塊崩下來。
結果我們等到的是外婆下午醒來了，早上我們擦的眼淚想起來就有點不孝，只好一個勁兒地問她感覺怎麼了。外婆大概會想人怎麼這麼齊，幾次進醫院都沒見過。精神不錯的，不知道她有否猜著了，只希望滿堂的兒孫在問候，能把那一點蓋過去。
到現在外婆被挪到醫院旁的療養院，差不多半年了。這一進院得知家裡沒人知道要給她翻身，沒下床的日子裡腳上背後都長了壓瘡。不能說是長出來，實際上是陷進去，見肉了，含膿了，發黑了，我們才知道。跟外婆住的只有外傭，她不曉得的事，沒有人曉得。這幾個月間療養院有定時給她翻身的護士，敷藥包好，偷看的報導裡面照片上的壓瘡褪了黑，裡面露出肉的紅色。醫生對我們對她說，傷口合了就能出院。打麻將、到茶樓、喝孫媳婦斟茶，大大小小的引誘都說出來了；為了要傷口癒合各種高營養食品都送進了她口裡，醫院三餐以外從中午吃到睡為止，臉都腫了，但手腳竟然還是皮包骨。展開她玉鐲快穿到上臂的手，我和媽跟她說，想吃甚麼只管說，我們餵肥你。
每次到六點半左右，她就讓我們走。在那之前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她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多時候在說一些我們不知是真是假的片段。「肥婆借了我一萬元」她說。然後發了，很有錢，沒還她。我們說是託她的福，但子女們沒人聽說過肥婆。小舅舅說：「我知！她老公肥佬嘛！她兒子就是肥仔嘛！」大家都笑了。不管是夢還是過去，有精神的日子她說甚麼我們就聽甚麼。以往在家她跟我說過戰爭時的事，她母親如何離世的事，都只有我在聽，這一下子聽眾幾個幾個的來，她的話偏湊不成完整的故事。
此後我們只好再等，等那些引誘終於把她引出醫院來，打麻將、到茶樓、喝孫媳婦斟茶。
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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