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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21 00:43:00| 人氣6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拾荒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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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拾荒者

夏日的一個午後,烈日正烤的烏黑的柏油冒著白煙,模糊扭曲道路另一頭的景象,熾熱的空氣把街道上的人們逼進冷呼呼的冷氣房,頑皮好動的狗兒慵懶的趴在門口享受短暫偷溜出來的冷氣,整條街被悶滯的火燒成廢墟,一條被享樂的人們所遺忘的痕跡,它仍然活著、存在著、苟延殘喘著,路旁的榕樹曬的皮膚粗澀乾燥,靜靜的聳立形成一塊可供人暫避暑熱的陰影。天是這麼的酷熱,熱到沒有人或動物會笨到在火爐裡工作或嬉戲,只有盡頭呆版的紅綠燈仍忠心的閃爍訊號。空蕩的十字路口轉出一道緩慢的人生,像是放映機調控到慢半拍的節奏,他移動一步的光陰平常人大約可以走上五步,他也曾經意氣風發的行走像是訓練有素的德國軍人,隨著肌肉的日益萎縮加上歲月壓垮的背讓他舉步維艱,彷彿害怕太快走到終點。他赤裸著失去年輕脂肪而滿佈皺紋的上半身,濡濕的白汗衫紮在略為寬鬆的黑色脫皮腰帶,將褲環落在肚臍下的灰色短褲染成一片黑,和沾黏多日的油污分不出彼此的界線,乾癟的雙腿從大的不成比例的褲管伸出來接在散著許多斑斕漬花的布鞋,布鞋前方開了個喇叭口,烏青結痂的拇趾探出頭舒口悶氣。瘦如竹竿的雙手正緊握著長了繭的把手,過度用力的肌肉糾結成紡錘形,任憑他如何用力,天秤般的拖車仍然是倒向裝滿貨物的車板,把兩根槍管似的把手壓的朝向天,更把深溝縱橫的臉拉的伏向一層不變的道上,生鏽龜裂的鐵架著地,刮的大地嘰嘰抗議。車上底層堆疊著拆封摺平的廢紙箱,上面躺著幾叢舊報紙,幾包踩平的寶特瓶和鋁鐵罐塞在報紙叢間,幾條抹布般的衣褲填在鐵架欄杆的縫隙裡,這些就是他努力大半天的成果。

他撿拾破爛十多年,算是這個行業的資深工作者,本來整個鄉都是他的勢力範圍,每天從鄉公所出發,那是一棟嶄新的希臘式橘紅色巨大建築,雄糾糾的睥睨整個鄉,當時規劃興建的鄉長和建設課的官員們現在正在法院纏訟著,自從它建好後就取代火車站成為鄉裡的新地標,他引以為鄉裡的榮耀而背棄老態龍鍾的火車站成為他一天的起點,沿著最繁華的中正路尾往前撿去。鄉公所座落在路尾和路頭的火車站遙遙相對,如兩座神像庇佑著整鄉的心臟,人們就在狹長的腰帶區經營著生活,吞吐生命中的快樂與悲傷。公所旁是一家不甚起眼的書局,陰暗的店面夾著潮濕的水泥地板,浮出陳舊熟悉的霉味,書本上覆蓋一層古老的灰塵,架上的玩具倒是新鮮的蹦蹦跳跳,年紀和他相若的老闆正佝著背為小朋友解釋新的彈珠超人遊戲。他翻一翻騎樓的竹編老紙簍,幾隻楓葉鼠的屍體橫躺在包裝玩具的塑膠袋上面,身上少了毛草處填了幾塊紅色爛泥皮,眼睛凸的像是肚子遭到重擊而擠壓出來。他不懂最近小學生為什麼人手一隻小老鼠,捧在細嫩的雙手呵護的如明珠一樣,轉手間鼠屍像果皮隨地扔棄。他微顫著手把屍體置入空奶粉瓶,準備給它們有好的歸宿。塑膠袋下藏了幾張影印失敗的紙張,烏黑的碳粉模糊了應有的紙上世界,他拍一拍紙張想看清上面的乾坤,無奈污染的黑煙遮蔽原本湛藍的天空,加上年老眼睛不管用了,視野裡只剩一片黑,深黑和淡黑,都是一片黑。他把紙丟進拖車,簍裡已經沒有可以吸引他的東西。自從火車站前開了家連鎖書店後,可撿拾的東西就被它這塊大磁石吸光了,鄉裡唯一老書店的養分也被剝奪殆盡,轉型成賣毛頭小子的玩具殘喘著,意氣風發訴說鄉裡歷史的老闆變成拆解組合時興機器人的老頑童,他不曾和他說過話,但他是鄉鄰間軼事的忠實聽眾,對書店老闆這種讀書人懷著崇高的敬意,咒罵有錢人用錢壓死在窮鄉僻壤辛苦呼吸的子民,罵歸罵,舊書店的業績絲毫沒有起色,他再也聽不到老闆眉飛色舞鏗鏘有力的笑譚,新書店冷冷的黃沙將他荒漠般生活的綠洲覆蓋,摧毀,留下平板的令人摸不著方向的戈壁。

書店的隔壁是牙醫診所,診所騎樓的水泥柱下繫著一條土黃色的博美犬,毛髮梳的鬃髶活像隻小獅子,身上著了件花布蕾絲邊的狗衣服,瞧見他來,舉起了前腳拜了拜,他也像見到老朋友似的緊握著拇指大的犬掌搖了搖,它跳了跳舔向他的樹皮臉,他抱起翻滾的身子分享它的雀躍,「撿破爛就撿破爛,可別弄髒了我們家的Lucky!」身材像是由許多大鼓小鼓組成的醫師娘微楊著下巴道,他迅速的放下懷裡的Lucky,頭低的比日本人還低還恭敬,在小他二十多歲的醫師娘面前像個打破窗戶的小孩乞求她的原諒。她眼睛望著天花板,拉平下垂的雙下巴,讓他鞠躬約十秒鐘,「上次Luky的跳蚤一定是你傳給它的!」「Lisa等一下把Lucky洗一洗。」正在擦著落地玻璃的印尼女傭應諾,醫師娘搖著水蜜桃的臀部一甩一甩的走進診所裡。他吊著雙眼瞧著她的腳步隨著高跟鞋的節奏而去,不敢多瞧Lucky後退至拖車便欲離開,「嘿!寶特瓶還沒收!」印傭一腳踢散排列整齊的瓶子,瓶子像保齡球瓶的迸散開來,其中一支還彈跳起來撞的他的膝蓋痛的稍頓一下,他蹲下來螃蟹橫走的把四落的瓶子挾在腋下,跌跌撞撞的在它們逃脫之前置入拖車內,「嘿!還有一個!」寶特瓶像子彈般的飛過來打在彎曲的背上,他驚嚇的震顫拔腿欲跑,失了保護的拇趾恰巧踢在拖車斷裂的鏽鐵架上,痛的他彎下身體用乾枯污黑的手指纏住趾頭才舒緩些,裂傷開口吐出紅色的舌頭,他趕快用另一隻手沾了唾液塗上傷口,糊的滿手指鮮紅。一旁的Lisa觀賞馬戲團小丑般笑的前仰後翻,走過來撿起地上的空瓶丟進拖車裡,強忍滿腹笑意的露出奇怪的表情。賣煎餃的夫婦瞧見他的滑稽樣,樂的煎翻好幾粒餃子到桌上,趁著左右無人迅雷將它們拋回鍋內。他鬆開手,血不流,傷口稍麻,撐著車把手企立起來,跛著腿行了數步才恢復正常。

他兜圈子跳過煎餃店,怕被滾滾鍋裡濺出來的飛油燙到,事實上是怕煎餃夫妻口袋中的巴掌掠到。那是四年前的中午,他依例從火車站往回收破爛時,在煎餃店前發現一只空的裝高麗菜紙箱和幾支空的寶特瓶,他想那是丟棄著準備讓垃圾車運走,寶特瓶是他們這行的高檔貨,拿到便利商店小的可換五毛大的可兌一塊,那時真是他的黃金歲月,一天走下來少不了五六十個就夠餐錢了。他雙眼亮的像剛出銀行的硬幣,手腳比三隻手還快,正當他攫取瓶子陶醉在蔣公肖像時,平常慵懶趴在地上揩油的沙皮狗突然變成條子一樣凶狠,咆哮過來用它的利牙銬住他瘦的只剩骨頭的手,他突然被世界上最尖銳最牢靠又有腦袋的鐐銬羈住,迎面而來的巨白佔據他早已遲鈍的神經,讓他忘了如何適度的反應,直碌碌的像座石膏像被目露凶光的沙皮狗給釘牢了。煎餃一家正在屋裡用膳,聽到狗的咆哮聲,三老闆放下吃到一半的滷肉,挺著八分飽的肚子,嘴中嚼著溢出香甜汁液的肉片,拖著比平常重八度的步子,走出屋外探個究竟,香味薰的惺忪的眼睛瞧見他擎著寶特瓶登時像潑了冰水的發亮,喝道:「捉賊!」踩著衝鋒陷陣的步伐,一陣風的來到他身旁扣住他的手腕,在裡面的老大、老二、老人家、三媳婦兒和手裡抱著週歲的小娃兒,一股煙的噴出來將狹小的騎樓擠的四處是人,他就像偷雞的野狗被獵人團團圍住,獵犬還凶狠的啣著他的手。他顫抖著唇道:「我、我、我─只、只─不、不過─檢了地上的寶、寶特瓶。」老二跨一步抓住他脫了線、分了岔的領子,將他提的不得不踮起腳尖才能維持重心,沙皮狗也被提的滑脫了嘴。老二圓瞪著會吃人的眼睛,緊盯著他畏縮驚惶的瞳孔,他的心彷彿已經被大快朵頤的四分五裂。老二在他的耳旁道:「是誰准了你這髒鬼拿我家的東西!」暴雨般的語氣噴的他滿臉酸水。他兩腿發軟抖的幾乎支不住他的體重,蠟黃的臉驟然蒼白,口乾的說不出話來,鴿子咕嚕道:「我、我、我─」害怕的蒐不到肯切的字眼,啪!老二甩了他一巴掌,將他退化的僅剩襁褓的思考轟出身外,機關槍似的道:「老髒鬼!偷就是偷,還有什麼你他媽的理由,先賞你一巴掌再來跟我說理由。寶特瓶難道就不是錢?不是錢拿它做什麼?塞你他媽的屁眼?還是套你他媽的陰莖!走!到警察局去講話,不關你他媽的三五天,下次這雙手又要犯賤,搞不好不是偷瓶子,是摸小姐的奶子。」他的心思正被臉上火熱的疼痛所佔據,聽要報到警局,眼簾浮出三個戴著藍色大盤帽的狼頭,猙獰的嘴臉在他的鼻尖前舞動著,旋轉著,他發現身體迅速的萎縮成五六歲的身材,三隻野狼強拉著父母揚長而去,他癱跪地上像片飄落的枯葉,被風驚嚇的抖動的離了枝的葉子。老大尖長著臉發出地底召喚的聲音:「瞧你嚇成這副德行,只要掏出口袋的錢,我保證不會送警處理。」他心頭雜遝早已失了主張,從沒有份量的帶中撈出僅剩的五個一塊錢和三個五塊錢的銅板交給了老大,老大取了銅板不甚滿意的用另一隻手往他的口袋撈去,像隻毒蠍子在裡面翻來覆去,還把兩邊的口袋拉翻成耳朵狀確定沒有丈餘的錢,悻悻然道:「二十塊,連塞牙縫都不夠,算了!瞧你一身瘦排骨大概也炸不出什麼油。」老二接著道:「算了?我的拳頭正在氣頭上呢!保證不送警可沒鐵定不揍人。」啪!啪!又賞了他兩塊大紅餅,老三見狀趕緊拉住老二的手以免打順手出人命了,「二哥,只不過是個寶特瓶,何必將他打成這副田地。」「你還嫩!不知道的事情可多呢。」掙脫老三肥的一圈一圈的手指,便欲再度握拳打將下去。他被兩個巴掌摑的頭昏腦脹,嘴裡腥酸的鹹血液從嘴角流出一道抖索索紅線。老二瞧見紅線似乎達到心中的警戒,一粒凶狠的拳頭舉的半天高竟落不下去,「下次給我逮到可就不會如此便宜。」手臂自由落體的墜回原來的位置。他朦朧的意識中聞到這句鬆綁的話,頭也不回的奮力往前跑去直衝回家中。經過這件事後他有好一陣子不敢到中正路的後半段拾荒,後來逐漸克服心魔才又回來,從此煎餃店就被他隱形在恐懼的記憶中,他總是遠遠避開它像是一間住滿了會噬人野獸的屋子。

圈子方至一半,他就瞧見診所的鄭小姐手上拿著廢紙箱朝他微笑著,說是鄭小姐事實上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護士,遲暮的臉上散發著朝陽的笑容,「阿牛伯,辛苦了。」她是這條熱鬧的無情街道上唯一還記得他名字的人,其他人不是「喂!撿破爛的!」就是「嘿!髒鬼!」,他原來的名字早已被埋葬破銅爛鐵堆裡,還不如工作的『藝名』來的響亮些,每當他聽見別人叫他名字的時候,他都會感動莫名,逝去已久的榮耀又回到眼前,其實他也擁有一個足以抬頭挺胸的代名詞,和在這條街營生的其他人一樣。他從她的手中接過廢紙箱,紙箱化作澄澄的黃金溫暖著蒼老冰涼的心,他相信就算真正的黃金也買不著窩心的暖流。「阿牛伯,稍等一下。」她轉身鑽回診所內,他眼睛盼著她天使般的身影,期待著奇蹟的出現。她雙手捧著兩個黑糖饅頭碎步的跑出來,饅頭在白色的背景下發出盈盈的光亮,迅速的將它們遞到他手上,「阿牛伯,慢慢用!我要去忙了。」她圓滾的身材溜的滑進屋內,似乎不願因這件事耽誤到她正常的工作。她經常支助他一些東西,包括吃的、用的、穿的,他慢半拍的反應總是來不及道謝她就消失在門內,讓他未出口的謝意一直包裹在心中,但從他無助的眼眸中見到真誠她知道他是衷心的感謝,也享受到助人的愉悅。他將廢紙箱置入拖車內,擎著饅頭坐在茶紅色脫了漆的長板凳上,一條細腿像白鷺鷥縮到胸前,乾枯的陽具在寬闊的褲襠裡弔兒郎當的向著外面透氣,他拿起饅頭咬了一口,將另一個裝入滿是皺紋的塑膠袋藏進懷裡,久未經美食刺激的唾腺登時氾濫的滴到板凳上,他細細慢嚼把饅頭的麥味和黑糖香嚐個透,嚐個夠,麥味經過嗅覺的路徑在他的腦海形成一片麥海,他就躺在其間濡沐著團團麥香,連毛細孔也嘴饞的張開來呼吸,饅頭鮮嫩的咬勁就像麥梗富於彈性,讓他全身飄飄然,黑糖溢出的味道彷彿正在啃食著紫色的甘蔗般甘甜沁涼,使的全身的筋骨忍不住的蕩一下,洗淨了渾濁空氣染污的靈魂,當他張開雙眼竟有重生的喜悅,能夠餵飽肚子的滋味好像駕著筋斗雲飛上了天,人生最舒服的享受想也不過如此。

一輛天藍色濺滿污泥的旅行車唏哩呼嚕要解體似的停在診所門口,拉開後門女外勞攙著白髮稀疏行動不變的老人艱難的拖下車來,老人整個右半邊幾乎無法動彈的任憑外勞曳著,外勞水汪汪的眼睛四處飄蕩著,瞧見他的陽具趕快正襟危坐的收回蕩著的目光,低著頭直望著老人不聽使喚的右腳,彷彿辱罵著耍賴躺在地上不動一下的雛兒。她等的不耐煩,雙手往他的右臂深深掐住,挾拖著早已瘦一圈的身子往診所而去。他只覺得老人十分面善但又無合適的記憶配對,望穿半搖下來的車窗,駕駛座是個梳飛機頭,髮油光亮的要滴下來的漢子,冷漠毫不在乎的叼了根菸瞧著外勞和老人。他認出那是前四任鄉長范錦來的兒子范咢,范咢藉著鄉長老子到處魚肉鄉民,他還吃過他的虧,所以特別記得他的長相。他不敢置信的端詳經過身前的老人,失去光彩的眼睛深陷在層層漩渦的皺紋裡,實在很難令人想起他就是穿著西米露走起路來都會刮風的范錦來,叱吒鄉里的范錦來和他沒什麼兩樣,是一個老人,是一個即將被生命河流溺斃的老人,他憐憫右半邊被上天鎖住的老鄉長,怨懟上天何其殘忍,讓時時受死亡威脅的老傢伙還要受病痛的折磨。他跳下板凳,用那幾無縛雞之力的手撐著老鄉長的右腰,把僵硬的像木棍的手搭在肩上,蝸牛徐行的走進診所。外勞透徹的眼睛微笑的答謝他,老鄉長流口水的咿咿呀呀的想表達什麼,他瞧著他傻笑起來,想不到年紀讓天壤的兩個人如此接近,他哥倆好的拍拍老鄉長的肩,讓他坐在候診的沙發椅裡,好不容易的發出:「保重!」帶著孩童般的笑容,年輕十歲地輕快步出屋外。

台長: kcje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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