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
創作坊成立多年,幾經浮沉起落。
聯考時期,每班35人,一個下午相接三個班,還是不夠等著預約的人龍,有好些孩子,從一年級預約,一直到四、五年級才候補進創作坊。因為報名不易,孩子們一待就是幾年,每一個學生的名字都刻在我的記憶裡,如湖心裡沉澱著的珍珠,不自言亦靄靄含光。
2000年暫停創作坊轉往台東讀書,直到2005年成立團隊後,趕上基測忽然又恢復考作文的「驚慌期」,創作坊的教案設計原則,以及對字一點一滴的牽緜纏繞,隨著團隊成立,以及一批又一批「作文夢工廠」師資培訓班的學員,慢慢盪漾著、擴散著。而後在「十二年國教」的紛繁變動中,文字宮殿的撐持基柢慢慢崩裂,請假的理由越來越多,家裡有事、出去玩、安親班考前複習;私中考試前密集加強,考完就把文字放掉;上個兩三堂課就期待可以考個五級分……。
無論時代如何更迭,創作坊來來去去的人和事,還是沉靜地,讀書、寫字,熟讀一些經典小品,最能抵抗時間侵蝕的溫厚傳統是,每到秋日,我們一起讀詩。凝視文學可能,安定在詩的邊界。當我們翻開一頁詩,讀了一個句子,可能就跟著文學渲染,和寬闊的時空一起串聯起來。
遇見詩的瞬間,我們的人、精神、魂魄,就穿走在漫長的時光走廊,遇見《詩經》、遇見《楚辭》、遇見李白、遇見蘇東坡……,當我們在這樣一個微光走廊時,所看見的點點微光,它可能是數千年來華燦的火炬,經過千萬年的累積成為點點的微光。穿走在這樣的文字微光裡,覺得自己特別幸運,揉碎十個我們、百個我們、千個我們,都不見得串得出那一小點有如螢火般的微光,讀著每句詩每個字,心裡充滿了感激。
2016年的《創作坊詞選》封面,標示著:「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文學清景無限」,典出蘇軾〈永遇樂〉,希望領著孩子們,靠近閱讀、寫作時,心情都能清清如水,如夜、如霜,濾盡塵埃。〈永遇樂〉是蘇軾在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十月,住在江蘇彭城燕子樓上夜夢關盼盼時所作。這是他閒看人生「青春無瑕」的最後標本,第二年,「烏臺詩案」發生後,牽連出他人生巨大的變動,這樣的純粹透明,再不可得: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上片寫眼前景,開頭寫得極靜,而後透過清幽間的微聲,寫得生機燦爛,可惜的是,無人參與。「紞如」是鼓聲,感覺重而短,「鏗然」屬金絃聲,輕而長,仿如天地間寧靜進行的交響演奏,為蒼茫而錯過的人生配樂。
到了下片,想舊時事,從「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的自己,聯想到遙遠的燕子樓和關盼盼,最後又放大到無限的時空「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人生種種圓滿、失落、成功、失敗,到最後如夢一場,誰都不能跳脫,再聰明的警覺,也不過換一聲輕嘆而已。 2.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很喜歡蘇軾,歲到中秋,透過通俗文化鋪天蓋地的提醒,我們總有些機會,讀到〈水調歌頭〉。這些字句,隨著每個人各自的生活經驗,和詩糾纏在一起,重新詮釋出自己的領略: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在世俗標準裡不算成功典範,也算不上完美的人格象徵,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他那獨特的生命色彩,膽子不是太大,只是放情。「烏臺詩案」入獄後,弟弟蘇轍為他挺身而出,上書皇帝自願降階減薪、要求替哥哥坐牢,但戮力奔走未果,只能貼心地為嗜魚的蘇軾烹製鮮美魚肉送至獄中。弟弟的好意,當然讓敏感的文學家理解,官司預後期況不佳,他寫下〈獄中示子由〉:「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關於「獄中魚訊」,有一種說法是,蘇軾原與妻子約定,沒事送蔬食果腹,判決有事就送魚告知,他並不知道,魚是弟弟送來的,但是,這可能無法解釋接下來他的絕命詩是寫給弟弟、而不是寫給妻子。另有一種說法,傳說他和蘇轍相約,判決結果是好消息就送肉、壞消息就送魚,沒想到蘇轍竟搞錯了,這應該也不太可能,蘇轍的智商和性格,不至於如此糊塗,很可能是後人對東坡嗜吃延伸出來的傳說軼事,增添了許多人情味。
這證明他在家庭的連繫上非常親密,才會有〈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眷戀;同時深交了很多朋友,即使和黨爭對手王安石相互嘲弄,在競爭、纏鬥中傳達出來的相互關心,也很溫暖。難得的是,他在愛情上表現的寬容真切,不是「一生只愛一個人」的癡迷,而是「一旦愛上了就愛很久」的堅持。
秦少游修道,與愛妾朝華間反覆聚散,這樣來來回回,非常傷人;蘇軾與小妾朝雲、琴操,都維持長久、美好、相互珍惜的穩定關係,無論天涯海角,他都全力以赴地照顧她們,由衷享受別人對他的珍惜。
朝雲心巧情纖;琴操喜彈古琴,神思高遠。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美,他沒有為小妾取名「盼盼」,每天盼著你來看我;也不像韓翊的「柳搖金」,金步搖是美麗的髮簪,走的時候,墜子就搖來搖去;更不是愛如「綠珠」,掌上明珠可以收藏、也可以餽贈。這些名字,裎露了以前的女人對大部分的男人來說,不過是一種獨特的生命收藏。蘇軾與朝雲、琴操間近乎平等、相互尊重的感情,在早期華人文明的父兄威權時代,成為稀有的美好,也跟著衍生出更多的傳奇佳話。
每看蘇東坡的傳說故事,總是莞爾。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傳說呢?這都是因為他們表現出很多讓人欣羨或噓嘆的獨特個性,所有編造出來的故事,都和本性接近才可信,也才能引人流傳。杜甫如果不是「文窮而後工」,大家不會謠傳他吃駱駝肉脹死;李白不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話,大家不會說他撈月歸仙,所有的傳說故事都跟時代渴慕和各自的情性有很大的關係。
歲至中秋,遙想蘇軾,我們更可以理解,每一個人在人跟人的互動中錘鍊自己,學會起舞弄清影,好好和自己相處。
大環境讓我們失落,我們還可以凝視身邊的小鏡頭,應天盡己,活在當下。一如蘇軾,喜歡吃、喜歡茶,寫詩,做食譜,策論品題,知道生命所有的執著,終究不是全部,提醒自己「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就像全方位文化藝術家蕭繼宗所說,當詞人不斷地在做繭時,蘇東坡終究知道咬破繭,化身為任何一個可能,然後自由飛去,這才讓我們看見了生命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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