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黃柏榮
老家是三層樓透天厝，二樓與三樓的格局完全相同；樓梯抵達該層處便是走廊，正對廊道中央皆有間浴廁。往左與右各有一個房間，分別坐落在房子的前、後半部，於是家人以「頭前間」與「後壁間」稱之。二樓，頭前間是我父母的臥室；後壁間因靠近浣衣露台，雖有一張雙人床，但多用來堆放四季衣物、寢具。三樓，原本我與兄一同睡在頭前間，後壁間則是姊姊的個人房。
上國中以後，母親命我到二樓後壁間睡。但僅是睡覺，平時寫功課K書還是在三樓，每天早晨盥洗也是在三樓。所以那張雙人床的裡邊靠牆處仍堆放著全家人一落落摺疊好的衣物，靠外邊床沿便是我睡覺的部分。家人各自有鬧鐘，各自設定起床的時間，通常差距不大，僅藉以錯開盥洗與更衣。我與兄姊的制服都在二樓後壁間，所以平常我都是先換上制服再去盥洗。因此我的作息便是，起床、更衣、上樓刷牙洗臉，再拎起書包下到一樓準備上學。
有一天早上，鬧鐘如常作響，我摁掉，看了一下時間，六點二十分。趕緊穿上制服後走上三樓，浴廁的門緊閉，黃光從底部門縫外逸，還可聽到排風機的聲音，顯然，裡頭有人。仍愛睏的我旋即抓緊等待的時間，躺到原本我在三樓頭前間的床，小寐。
爾後，我醒來，發現自己穿著齊整的制服，躺在以前在三樓睡的床鋪。
時間與空間似乎在某一處卡榫出現異變，也許你會認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的順時序的敘述方式。我不是說抓緊時間小寐嗎？等待浴廁裡的人出來後，我醒過來，當然是穿著制服躺在三樓的床上啊，這時間點似乎是十分鐘後的情景吧，頂多。
看似正常不過的邏輯卻是把原本應該在二樓睡覺的我，挪移到三樓；時間軸仍是順時序沒錯，卻不是發生在正確的節點上。
在鬧鐘響起的六點二十分，其實不是六點二十分，是深夜的某個時間節點；甚至是，鬧鐘根本還沒有響。可是我聽見的聲音；鬧鈴、三樓浴廁的排風機聲，以及我看見的景象；時針分針停留的刻度位置，以及三樓浴廁從門的底部外逸的黃光，是百分百真實的。甚至我還能毫無差池地抓起上頭繡有我的班級學號姓名的制服，把鈕扣一顆一顆解開，穿上，再一顆一顆扣上。套上短褲，拉上拉鍊，褲頭穿進皮帶，把長度固定在第五個孔洞。還有，白色長筒襪，鬆緊帶在腿肚勒出一圈凹凸有如模子的印痕。
一開始，家人以為我在假裝，深夜提高警覺我的動態，若發現我起身走動，便仔細看我的雙眼是否睜開著。不知這是從哪裡聽來的判別方法，也不知可信度如何。總之在好幾次確定過我都是閉著眼睛後，才相信我是在熟睡的狀態下做了這些事。
我好奇的是，到底從哪裡來的強大驅策力，讓我連夢遊都如此嚴謹壓抑，沒有異於平時的行為，放浪形骸。不過另一方面我也慶幸著只是如此，否則傳言裡夢遊者會跑去掘墳走鋼索，或是超過想像範圍的特異行為，我可能就此消失再也回不來了。
於是我仔細回溯夢遊的路徑，那單調到近乎一成不變的行為，到底指涉的隱喻是什麼？那些動作是真實到我閉著眼也能熟練地完成，場景是辨不出有偽造之處。通往三樓的樓梯，扶手一定還殘留著我觸摸過的指紋、掌紋。最令我不解的，是如何維持平衡？若睡夢中的人是沒有自主意識的，那照道理整個軀幹應該軟趴趴的有如一具少了撐持支架的戲偶。那肯定有個戲偶師，用大腦複雜縝密的神經線調度著我的手、腳，舉手投足，只要祂稍不慎，沒有抓穩妥某一條線，導致該跨步的那隻腳抬不夠高，彎曲的角度不對，便會磕絆到階梯的黃銅止滑條，然後跌落，頭破血流。
在夢裡的空間維度，我卻從事著真切地，毫無造假的行為；那樣充滿條理與理性。虛幻的場景竟沒有任何落差的疊映在真實的空間；而我的家人身處在真實的空間，正看著我有條不紊地演繹不該出現在彼時彼處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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