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黃柏榮
關於沙丘，蔡明亮是這麼說的。
──不成形狀，如風吹沙。彷彿從原始地貌長出來，充滿著空氣的流動感......
黃聲遠的《沙丘》，詮釋了沙自體的縹緲性。我踩在壯圍的海灘，塌陷在自我的虛無感知裡。
誰人生命不似沙，無法自成為體，端賴風吹形塑。模仿《行者》影片裡的李康生，慢行其上，每一次抬步，是為了掙脫上一步的陷落，卻也注定了下一步的陷溺。沙粒流動，乃受外力介入，或是風，或是我的步伐。
行者從何而來？我不若李康生，被譽為慢走的藝術家，有的僅是對存在的掙扎。荒謬的是，不止地掙扎卻體現了自身的存有。
對於沙，我的感官經驗是兒時外婆家外灘。那綿長的細密的黑黝的海灘，打上的浪，挾帶深黑色的沙，有一種像泥水的灰。印象中，天空也是灰的，讓我以為，海邊的顏色理應是灰，沙子理應是黑。記憶裡少有的顏色，是小阿姨為兄姊與我拍下的合照，有紅有綠的襯衫，還有手上一人拿一束菅芒的金黃；那天的海邊，有陽光。沒有人能預知，那照片裡的物事，置放於未來會是不成形的沙，猶如風化。
當我離鄉，才驚覺沙不是我以為的黑，海非我印象裡的灰。天空有藍，雲是白，海水銀亮。而沙，與外婆家外灘的觸感迥異，很乾，很咬手。我不愛如斯景像，反而喜歡灰黑白的海灘，少了人，少了顏色，少了烈日的灼熱感。
曾提供攝影作品給某團體無償使用，幾次後，對方像是有些按耐不住地來信，問我可否不要給黑白照片，說是彩色才會給人充滿希望的感覺。心中有志難伸，欲說已忘言，隱忍住被退件的不悅，婉拒再提供作品。
彩色才會有希望？那麼遍布沙灘的垃圾，是繽紛抑或汙染？曾幾何時，沙灘不乏這些色彩的妝點，甚至有廢棄的沙發，超現實主義風。反而忽略了黑灰白更是一種純粹的樣貌。
欲辯無言。與生俱來的特質，像是從原始地貌長出來的沙，誰又能自己形塑自己。我要抵抗還是交託；任憑風吹塑，變異與流動，也許才是一種最原始的樣貌。他者以批判的姿態，定義我創作的性格，說是陰鬱是孤寂；如斯耳語亦若沙，欲傾覆行者，道阻且長。好批判我的他者，未覺察己身亦是沙，被風形塑而已。
連舒伯特都會無聲以對，為何我們要強求熱鬧愉悅。現實中，日子不也是無聲，充滿蔡明亮的影像語感；那麼樣的長鏡頭。
大學時期，我經常沒入長長的地鐵，將城市的熱鬧隔在地面上，欲抵達蔡明亮的電影裡面。攝影社友人戲稱我中了蔡的毒，此言未中的，是他們不曾發現自己正活出一部部宛如蔡式的電影。沒有商業性的張力和對話；吵架就是吵架、睡覺就是睡覺、抽菸就是抽菸、哭就是哭、發呆就是發呆、桑拿就是桑拿。如果把眾人的日常拍成電影，那會是多少張螢幕照亮的臉，或傻笑或嗔怒狀，並熟練地操作滑鼠與鍵盤，上演那些我不曾參與的BBS、ICQ，甚至直接略過的Skype、MSN的樣態。人與人的關聯化成程式構築的符碼，超越空間。
「你那邊幾點？」平行的雙線，不曾交匯，殊異的兩人，誰都不該主導誰。尤其是人生，尤其是創作。蔡明亮被問及：為何行者的臉上陰影那麼重？蔡微慍：看就好，不要問。你那邊幾點的叩問，另一面隱含了監視的命題。所以，不乏有人如是說：你寫某甲與文本無關、你寫的文章我看了很膩、你不要再寫那些陰鬱的內容。颳不止的風，企圖為沙形塑。
壯圍的沙灘，最接近我印象裡的外婆家外灘，黑灰白。許是移情作祟，或該日的天氣呼應了黑灰白，反讓我感到靜謐而飽滿。不知外婆家的外灘，是否仍乾淨如昔，沙是否仍黑。我走過不少沙灘，未曾遇過黑色的沙，頂多是深灰。
會不會是時空發生斷點，也許從不曾有黑色的沙，也不曾有那一抹陽光，將手上的菅芒染上金黃。你那邊幾點？可以不要問嗎？很多年前，我去異地試圖將平行線交匯，才發現，我以為的我們，早已各自被風形塑，不在那張相片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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