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黃柏榮
甫退伍時,考進一家航空公司擔任地勤。我所在的部門是空運出口,得應付一堆關貿文件,規劃貨艙配置,細節繁瑣不得出錯。公司的文化為師徒制,應屆被甄選進來的新人皆被指派學長一對一指導。而我的學長只叫我每天抄筆記,從員工規範抄到作業流程。有次被鄰課的課長撞見,認為我很認真,遂召集下轄的督導們,當面誇讚我一番後並將他們訓斥一頓。之後我就被督導們視為眼中釘。
三個月後我遞出辭呈,長官按流程諮詢,因為這家公司只招聘社會新鮮人,走出大門就不能回頭。突然想起有次跟學長拿報關文件到飛機上,跨過地上一條警戒線到了停機坪後即代表出境。學長再三提醒,一定要佩掛識別證,否則視同偷渡。那是挺有意思的經驗,有別於刻板印象中的疆界,在這裡僅一線之隔我就身處境外了。心裡笑稱,這麼一來不就是出國了。看似之外,卻還是在內;界線的分野不過是一種固著經驗而已。看飛機恆常起落,突然覺得即使坐在裡頭也無法飛越心裡那一道無形的界線。
離開公司後我騎摩托車沿西濱公路回台北,那時候寄居親戚家,每天走這條路線上下班,依循著界線過日子,我似乎正在失去純粹且無懼一切的自己。那一刻我算是回頭了,要回頭去幹攝影記者,當初就是為了投入新聞工作才去實習,也許從另一角度看,考上航空公司對我而言才是出界了吧。
我非新聞相關科系,那是還遙想著靈光的年紀,華特班雅明形容的獨一之物的「顯現」。若是我將那份顯現稱為「夢想」,那麼我便是在夢想與現實的兩端不斷游移,即使攝影社的同好們,也不見得有人將那道靈光視為可實現之事。
那是我大四的日子,充滿無限想像的未來還沒來,卻不知怎麼抵達,同儕的計畫不外乎是考研究所、出國唸書、海外打工,排成一列隊伍般沿著界線走。沒人認為攝影能搞出名堂,那是在界線之外的事,勸我也跟著隊伍走才安全。出校門便是攝影社暗房所在的財金學院以及一段陡長的山坡,下課後我與班上的同學就在這裡分開,他們如常地走下山坡搭公車,而我獨自鑽進位在學院地下室的暗房。
我刻意脫離隊伍,在界外區構築我的世界,欲向在界內的人證明,待在裡邊不是唯一的選項。然而那時候我沒搞懂的是,也許「界線」區隔出的不是內外,而是相對應的立場差異。
離開航空公司後,到了一家剛成立的文化雜誌,意圖在充斥八卦的媒體環境裡舉起報導好人好事的大纛,但是裡頭的風氣卻與一般的公司文化無異。一趟十四天的美國差,引起採訪主任與攝影主任的暗中角力。後來這差事落到我頭上,我不清楚兩位主任各安什麼心眼,於是私下請教同業友人,到底這份差我該不該去?總之我無端被捲入人事派系的鬥爭。
不巧,外祖父過世了。友人勸我不能退出,一定要去美國,這關係著未來我在業界的經歷。家人來電關切我能否請假奔喪,幾番掙扎,我還是去了美國。
到了聖路易市,大地覆上皚皚白雪,原本該是充滿期待的一趟出差,卻因為公司內部的派系角力以及沒去奔喪的內疚而感到迷惘。我做得對嗎?我的選擇是否在親人眼裡成了不顧人倫的異端?我到底是身處在界外,抑或,認為這趟美國行有助於職涯發展,這樣的心態才是踩在安全界線內?
從機場前往下榻處的路上,司機聊到聖路易市所屬的職棒紅雀隊剛在「世界大賽」敗給紅襪隊,雖然在系列賽中一勝未得,但司機仍自豪的宣稱──我們幾乎快贏了,幾乎We almost win,almost。我很驚訝他的口氣顯得堅定而滿足。這可說是美國行我僅記得的事情,其它的記憶就在不斷轉機與移動的過程,恍恍惚惚的連斷簡殘篇也拼湊不出來。
之所以會如此,與不斷翻騰的情緒有很大的關係。回想所有出國的經驗,全是模糊難辨的感受。我曾經臨時被差派去香港二十四小時,口袋裡只有新台幣,我把自己關在下榻處完成所有工作,半步未走到大街上。護照能證明我到過香港,但是毫無感官經驗。
飛出國境,像是留在界內,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那麼到底跨出界線應該要有什麼獨特的事蹟和感受,方能代表沒有留白?或白留?有些事情我難以完整的表述,情感與理智糾結成一團,分不清該用什麼心態去看待。每每在幾萬英呎的高空,我懷疑起自己存在的意義,即使飛得出國境卻飛不進另一個美好的國度,寧可鄉愿地把一切當作是時差在作祟,以為調適後就能恢復。
也許有一天,只因讀了太宰治的書,立刻飛到津輕,站在龍飛岬望著海,試著理解太宰治不配身為人的自輕自賤,然後揀一處草坪,吹著海風沉沉的睡去。或者就在屏東滿州的岬角,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覺,因為這裡的海與風,好似心靈向度的對蹠點,同樣撩撥著我的心思意念。如果我仍與那位在聖路易市的司機先生有聯繫,也許可以飛去當地一起為紅雀隊加油,也可以在台灣觀看電視上的現場直播,同感他的心情。
當初那趟美國差,在過了很多很多年後,也不見其帶來了職場上的助益。我似乎明白,舉凡開拓視野、磨練經驗,不過皆是要我承接苦差事的一種說詞。
婚後,我開始排斥到國外出差,最後更不惜轉職。結婚將近十年,我和妻子未曾一同出國過,她曾經辦了生平第一本護照,後來已過了期效上頭依舊空白。然而,某次被公司差派去大陸十天,竟成了她初次出國的旅程。沒有第一次出國的期待,取而代之的是被強迫的無奈。聽妻子轉述她主管的說詞,仍是一成不變,不外乎是開拓視野、磨練經驗。
送機那天,想起當年要離開航空公司時,長官說沒有人知道怎麼選擇會比較好。眼前妻子走出離境大門,不禁感嘆,面對生活,其實我們都只能妥協,何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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