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黃柏榮
應母親邀約,特地到枋寮搭乘開往台東的藍皮平快車。據母親說,看新聞得知即將要停開了,屆時就再也看不到藍皮火車了。我沒有細究這些事,但是在我深邃悠遠的記憶裡是有那麼一丁點搭乘藍皮平快的印象,而在那之後,因著種種原因,我的搭火車次數少到可以算得出來,藍皮平快自是幾近消失在我能記憶的範圍。
我應母親之邀那次,像是若隱若顯地感知覺察那依稀切身又似全然陌生的經驗。火車行駛的過程,我才慢慢地搭建起以前尚年幼時的一些細節。
火車發動後始有電力,走道上方的電風扇轉動起來,原先我以為沒冷氣的車廂僅靠幾支電扇一定很悶熱。沒想到開放式的車窗在火車疾馳下,風呼呼地灌進來,也許來自山,也許,來自海。
其實我最先覺察到的是柴油氣味,像是向我證明我尚年幼時搭過藍皮火車。我完全不記得那些車窗開關的方式,碰巧下起大雨,我觀察其他乘客老練地按下窗框兩側的卡夾,上推。於是我如法炮製,才發覺那窗還挺沉的,需使勁,且要有一個「勢」。
停靠站,透過刮花的窗面望出去,有種類似冰塊的質地透透的視感。我依稀想起,幼時,母親會向月台上兜售飲料便當零食的阿桑買東西;我不很確定他們的裝扮,但似乎是頭帶斗笠,繞條花布三角巾在下巴處打個結,好像會有個木製或塑膠的盒子掛在身前。然而我已無法確定,那是不是我把母親賣玉蘭花的形象疊映在那刮花的車窗外了?形體、裝扮皆有所出入,在月台賣東西的那些阿桑,並不會有上述的裝扮?
現在的月台上,已看不見販售便當零食飲料的阿桑,取代的是年輕男女競相對著藍皮火車拍照打卡。那些人不見得是候車的人,更多是此班列車的乘客趁空檔下車,到月台去活動舒展筋骨的。
不知何故,我似乎可以確定,曾經在一個這樣的列車,父親站在月台把我從車窗抱進車廂內。推測應是節日返鄉吧,人潮湧動蓄勢卡位,我藉由父親的持抱,雙腿搭在車身一蹬,裡頭的母親?抑或是好心的陌生乘客把我接過去。而後的景況我就想不起來了,也許是父親隨後爬窗進來再拉我母親進來?或者母親在不知何種情況下先進到車廂了?
細節不可考,但我似乎還深刻留著當時那種混亂焦慮悶熱感,我在車廂內擔心父親是否來得及爬進來。幼時對空間時間感沒概念,以為父親若沒上這班列車,就會不見了。
又不知為何,父親在某次與我聊天時,提到他當兵時要南下過年,在中壢火車站的月台上過了兩班列車還擠不上去,就在第三班列車進站後,他爬窗硬是進到車廂裡面,他的腳被人群擠到離開地面,到了嘉義站後才碰到地面。
父親這段描述,倒是讓我想起讀大學時到台北中山足球場跨年,一大早就去排隊的我得以很接近舞台前面,沒想到接近倒數時刻,不斷湧入的人潮將我往前推擠,有一秒我離開了地球表面,然而我旋即紮馬硬是用背部為自己頂出一點點的空間,才總算站穩。我體會過那種飄的感覺,連一秒都受不了。以至於我很懷疑父親話裡的真實性,畢竟從中壢飄到嘉義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抵達台東站後,再坐回枋寮途中已是晚上。不知途經何處,列車停在軌道上會車,因列車關閉動力,沒多久車廂裡的燈管就一盞盞熄滅了,眾人融入一大片黑夜裡。
對向列車來了,自強號。冷氣車廂裡頭的乘客像一幕幕的幻燈片,播放著世間群像那般;而藍皮平快裡的眾人不約而同地皆望向那列奔馳而過的自強號。自強號車廂的燈光成了這列平快車的唯一光源,就那麼唰唰唰唰唰唰地刷過每位乘客的臉龐,映出時而亮起時而暗下的光影。那像是階級間差異化的對比,平快車要禮讓先行,列車上眾人看著對向冷氣車廂裡的高階乘客,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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