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事詭譎，甚至帶了點禁忌……」
下午三點二十分，咖啡店。我們已經端坐了响久，她方才開口吐吶出這個開頭，如出航前預告的幾個泡沬。在那之前，她的頭伏在她的左手臂上，而手臂攤放在桌上。眼神前視微上吊地凝視著因快速旋轉而幾成旋渦的杯中液體，那幾乎是她心中欲蓋彌彰的倉惶失措。
她斜睨了我，遞給我尷尬的一抹笑。但那可掬的笑也幾乎是她無意識的攻略之一，除了替代發語詞，似乎有意無意地用來平衡後續言語中驚濤駭浪的衝撞。我是懂她的，那麼一個嚴以律己，時常為一點踰越的反道德而給纏繞割裂的人。我們的相識則是另一樁詭譎，年代久遠而不可考，也許是溯自她懂書寫開始，或許沒這麼久，年輕的她，坦蕩而灑脫的。直到近期，她向我坦露：每一次的書寫完成如臨浩刼歸來。她在手術台上血淋淋、赤裸裸，舉目無親、開腸剖肚，使她不敢逼視卻又不得不！於是她要我來，陪她喝上幾個响午的餘暉，續杯又續杯。只要容她在文字裡隱晦，那般曖昧難分的，如咖啡中如縷的、未溶的奶精。
「文學可以是極私密的。然而，他給了我那把鑰匙，使我足以窺見他的世界。這是第一次。」她幾乎是續了我的思想的這樣說起。
就像是那些懸疑小說的開頭，也許是因空難喪偶的丈夫，在收拾妻的遺物時，可能是一把不知其所屬的鑰匙，意外地打開了家裡陳封以久的那個抽屜，然後，接續著的，可能是二張標明陌生地點與日期的車票，一張可能是妻子的，而另一張呢？或者是幾個陌生的字跡，甚至是扭洗過後倖存的字條。它們就這樣飄來不設防的他的眼前，於是他開始奇幻的探索，拼湊著同床共枕的，卻如陌生的妻子的圖像。
而她是在結束了他的課程後，才開始瀏覽起他的個人網站的。裡頭詳載了他大學任教前、任教後的諸經歷，也許是地球南境那沒完沒了的陽光，或者是冰封的北國雪境，以及，那飄泊的業餘詩人，信手拈來的幾首詩句。
「那個聊賴的溽暑夜，讀過幾段繾綣的句子後，我竟驚覺我的世界開始溶雪，從螢幕裡仍保留中字穠纖合度、溫潤的標楷體字開始；從窗外樹葉間隙碎下、琳琳琅琅的月華開始；從他中年倦了異國的流浪開始；從他那掐的出脈搏，擰得出淚出的戀情開始；從他雪國的針樹林裡獨居，那扇寂寞的書窗開始。」
「他在課堂上授我以知識，以極其幽默風趣的方式。然而，他仍是神祕的，穿著近十年的舊靴子來，再踏著它走。也許些許斑駁，是雪地步伐的深陷；也許些許斑駁，是珊瑚礁島上惱人的銳利的貝。然而，那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事。像其它傳道授業解惑的工作者一樣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得樹一道牆，名為威嚴。」
「那一道網址似姜大公釣魚的神話，引入一處文字的秘境。」她說這話時眼神迷離，「然而，我從未如此荒唐，卻又如此堅定地篤信著。」
「他第一次來我的班上，誰也不識的。他發著學期的上課大綱給第一排的同學。迄於我，角落邊的第一個，他伸出了手，以及那一落的講義，我伸手欲取的。只是，他凝睇的眼神落入我的眼底，好似我的瞳裡是一泓翠波翻湧的深潭，鬱青的深不見底。他得蹬足地眺望，他得四方的划槳。好似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就那麼的持續了一世紀之久。」她並不特別的美麗，她自己是知道的。只是稍後的唱名，至她，他特地將她介紹給班上男同學，「gentleman!」他如此示意著。她知道她自己至少有一點什麼與眾不同。
「直到那些美麗的詩句翩然而至，如繞指柔。那些在髮際耳畔的迷失，在飛瀑般長髮的醺醉；那些給Nancy，給Ivy，給她、她或她；那些意氣飛揚年輕激越，那些疲憊倦怠的中年心境；那些凌空酬唱不得的異地相思；那些對愛情的渴慕，以及人窮極一生，卻似終了亦不可排遣的，孤獨。」
他如今育有一子，不知仍唱不唱年少的歡歌？不該了，是不該了！儘管僅有一次的迴光返照，僅此一次的回春，她可以想像他的妻驚懼顫落的淚珠。他的文字裡有著隱晦卻又坦然的表述。也許又是一次的長途異國旅程，雪地裡足印深深淺淺的，耐人尋味的銘記。如今他回來，本分地只做他的妻忠實的丈夫。儘管青春如前世矇矓，也該把它託付至前世飄忽的夢境，了結了雪境裡折枝廝守的一樁心願。
於是，他見她，如見前世霧中林邊的等待與張望。他在她瞳中看見了熒熒火光，看見了一葉舟，航自北國溶雪後的運河道上，那熾烈的春青與孤寂。那前世那女子，那似遠似近的神情……，像極……，像極……！
他仍踏著陳年的靴子來，再踏著它離去。他仍在課堂上發人深省，談笑風生，甚至在不經意間，提及有婚之夫該克守本分不可受誘，而贏得了些許同學的大姆指，但她當時便深覺事出並有因；也許他仍寫詩，在不停息地追尋裡，在撩撥不去的荒原裡。
我那具有高道德標準的朋友，決定暫時忘卻了以往尺規與評判。當他在課堂上，因著她回答上的謬誤，他補充著、解釋著，向著全班同學，「you are so beautiful」，他緩慢的說這話時，眼神卻恰巧揪著她，如午後聖潔的陽光。即使那只是其中一句，她把它擷取了來，便自以為懂得他前世的秘密。無需詢問的，只要她相信。
即使我的朋友告訴我這些時，她才二十一歲，青春正漾的年紀。並且，慣於在書寫難言的情感時以非母語書寫，或者，悄悄的把「我」改成「她」。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