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女人麻煩》
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在固定時間，去電視機前報到。就像關心朋友近況，或試圖了解家人內在情結，影集《六呎風雲》（Six Feet Under）裡所布展的一切，人與人的關係，三代家庭所可能的糾纏，性與性別所言說的複雜，死亡隨時給出的攻擊和原諒……故事雖然發生在美國西岸，內裡所牽引的情感卻那般遙遠，彷彿有條隱形的海底纜繩，牢套著我。電視機前，我揮霍著眼淚，繃緊了神經，不捨得錯過每一集，直到結局來臨。
閱讀安東妮亞．奈爾森的《女人麻煩》，我坐在疾駛的高鐵上，窗外滑過台灣西部的濃淡綠色，間雜著幾個城市的剪影，愈讀，愈正襟危坐。
十三個短篇，縝密而細緻的布局，在帶著輕淡嘲諷的詩意筆觸中，強烈的畫面感襲來，如同帶領我到最私密的房間，聆聽祕密，使我成為同謀者的竊聽快感，解剖情感如同割裂人體般冷靜直接，那熟悉又相似的美國家庭布景，瞬間抓住我的注意力──就像關心著《六呎風雲》裡每一個角色的發展，使人不自覺陷入，才發現我已經成為安東妮亞．奈爾森的獵物。
如果本書書名《女人麻煩》（Female Trouble）不只意指「女人」，而亦雙關地指涉「陰性」，用以對抗／惹煩那些所謂固有權力中心與勃起過久的陽具控制的「男性」，則散落在故事裡的這些人物，實則意味深長且步步為營──他們多半有著不算太差的父母（如果單以年收入來看），那些中產階級的慈愛，就算曾經歷過放蕩的嬉皮青春，終究以控制癖忍受著此刻糟透了的一切；他們多半是次文化灌溉的子女，在跳蚤市場裡找尋戀人和靈魂的碎片，無有拼湊成功的機率，需要愛又懼於承認；他們多半是婚姻裡互豢經年的倦獸，聞見遠處血的氣味，藉著黃昏的掩飾，尋覓破界的歡愉；他們多半在生活裡擺置心理醫生，像一個時髦的玩具，然後在生活暗湧的幸福與悲哀裡，開始擔憂不孕；他們兩代中必定有其落差：價值觀或生命態度，而試圖尋求著衝突或和解……
每一篇被安東妮亞．奈爾森書寫的，也許正如她自己所選揀、來自王爾德的引言，「每個女人都是反抗者，且通常是猛烈地反抗她自己。」
多麼豪奢的革命。
麻煩之所從來，正由於反抗，反抗那些一成不變的無聊、性交、倫理、常規，用沾著迷惑與哭泣的手指創寫新的歷史。作者成功之處，除了使用嚴謹結構，謀使其故事完美地在一定的篇幅內達陣，更不吝於給出線索，安排讀者進入祕密房間裡嗅聞磚瓦（一個適合培育反面的溫床），更使人著迷的亦是細節 的摹寫、對於語言的深掘，那裡頭充滿一種獨有的「女人麻煩」，使閱讀者擔心那細碎如玻璃屑的思維裡，是否會在下一秒將你刺出鮮血。
其中最使我嘆服的篇章，比方〈縫〉，透過一通電話，巧妙地揭露父母與女兒間似近實遠的距離，書寫者藉著話筒本質所具備的溝通缺陷（只能聽聲辨事、無法實臨現場），對仗了親子代溝之難以跨越，而「縫」既可以暗指性器，又實指對話雙方理解的落差，漂亮的開場與收尾，節奏掌握得恰當好處。又如〈寂寞的洋娃娃〉，兩個道途相逢的年輕人，因為撞見偷竊瞬間而跌入愛的想像，並用爺爺偷藏的電動陰莖當做黯陰童年的話題交換──然而，愛是多麼虛妄呢，靠著交談所引發的高潮，終究電力過低甚且漸漸失溫……安東妮亞．奈爾森毫不避諱那些藏在各類縐褶裡的性意象及負面能量的拖曳，也因此，當《聯合陣線》裡，那一對渴求孩子的夫妻，在「超現實」情境裡，可能偷走別人的嬰兒，也就完全不足為奇了。
也許因為過量的羨慕，當我將目光瞥離書頁，轉而投向一瞬而逝的南方平原時，內心竟湧出一點怪異的嫉妒──畢竟，這不是一齣《六呎風雲》，不是靠著整個精采團隊，包括編劇、導演、演員們共同打造的戲碼，將龐然揮之不去的人生困憂，轉為你不得不思考、體會、餘韻綑綁的問號。這只是安東妮亞．奈爾森的一人工業，她便得以精準地丈量她的城，為那浮生眾相素描。我看不見窗外平原上有任何人影，但我知道那其中必有此地才有的人、物、事──我們也能擁有像這樣的作者，來寫出屬於這裡的祕密、謊言、保護、疤痕嗎？
最好的故事，讀了使人也想要提筆書寫，安東妮亞．奈爾森創造的麻煩，正屬於這樣頂級的刺激。
《女人麻煩》
作者：安東妮亞．奈爾森
出版社：馥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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