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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16 18:55:48| 人氣23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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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千瘋了。
誰也說不準葉千是甚麼時候又或是為甚麼瘋的,只知道當他靜默時總看到鬼。那些鬼紅紅白白飄落在庭院的曬衣桿上,咧著嘴對屋裡笑。
葉千是個陰陽眼。他們說。
或許這樣一來比較容易解釋罷,葉千也不表示些甚麼,只搖搖頭。
和葉千是一起蹺課的朋友,葉千聰明,和他一同行動從沒被逮到過。我是討厭上課的,總不耐煩待在教室裡,葉千則是太聰明了,我總覺老師們顧忌他。葉千是那樣巨大而安靜,在教室的角落蜷伏著,像一頭獸,只在課堂講解出了紕漏時抬抬眼皮。曾經葉千是會出聲指正的,語氣平淡事不關己;再更之前我所不認識的葉千聽到錯處會好著急,彷彿慢得一慢便要趕不上。
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會似的。葉千從前的同學撇撇嘴,滿臉不屑,「他那人,跩!」
然而我明白不是的葉千不是的,他大抵只是嫉惡如仇,但而今實在難以想像當年的他也曾容不下一粒沙,是那樣沉靜的葉千啊。葉千自己也曉得從前是如何受人排擠,因此換了學校也換了張臉,教人看不出一點情緒。這麼一來卻又得罪某些人了,他們說葉千做作,到得後來葉千心一冷,眼皮子抬也懶得抬,錯處由它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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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蟬噪得猖狂,分區限電,熱氣蒸騰得整間教室浪一樣翻,教人更是待不住。我是在蹺課時遇到葉千的,滿佈灰塵的頂樓,自從那年小鳳跳下去後校方就禁止學生去,生怕再有個甚麼讓學校太出名的三長兩短。小鳳跳下去那天我是在的,葉千也在,那也是夏天,好幾個月小鳳形體消瘦食不下咽,精神卻好,紅潤潤的亢奮著,他們以為是天熱的緣故。當時小鳳葉千我三人走得很近,小鳳是美的,人如其名火亮亮一隻鳳凰;葉千則是大家討厭慣了,不批評兩句就要覺得奇怪。說起來倒是小鳳先找上葉千的,午後紙條大老遠傳過來,每一字都是欲飛的神氣:欸妳覺葉千這人怎樣?
至今我仍不明白小鳳怎麼就偏偏問我,在那之前她跟我全然稱不上交情。那些她好親親的喚我非非的日子我沒想過要問她,而今再也找不上人問了。小鳳一輩子沒蹺過課,我也不慫恿她,至於葉千只是禮貌性的邀請,說不上希望不希望。小鳳唯一蹺課的那次就從頂樓跳下去,再飛不起來了。跳下去前小鳳問若是她死了我們去祭墳不去?我一時語塞,她轉向葉千,好熾熾的看著他。
葉千?
我去給妳唱歌。葉千笑道。
小鳳吐吐舌頭朝葉千扮個鬼臉,轉過身就跳下去了。那時我忽然意識到她是踩在邊緣上的,已經發不出聲來。葉千沒有說話,小鳳就這麼好沉默的墜下去,似乎隔了許久才聽得悶雷一樣巨響,火紅似的鳳凰。
非非?
上得頂樓葉千已經在那兒了,停電的緣故監視器壞了一路沒人阻攔。小鳳死後我們就沒說過甚麼話,怕觸及些甚麼,有時想想或許只有我在忌諱,葉千還是過他雲淡風清的日子。小鳳的死,他們倒是不敢明白怪到葉千身上,只私底下悄悄說小鳳是葉千給帶壞的,又傳言那和葉千的陰陽眼肯定有些甚麼干係,葉千也不辯解,由得人們瘟疫一樣的躲他,正好落得清靜。小鳳死後葉千的名字代替她長踞榜首,從前葉千的功課可也那樣拔尖?我不記得了,只曉得每回頒獎時候總要聽到葉千名字。那獎,他從沒上臺領過。
葉千轉過身來,喚我的方式倒是小鳳的,我尷尬的笑笑,葉千卻是笑得毫無芥蒂。樓頂風強,我想起一些關於葉千的流言,那時小鳳是自己跳下去的嗎?還是葉千推她下去的?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沒有人。
然而我還是挨著葉千坐下,樓頂的邊緣,大風吹得人眼睛發痠。下邊的操場有班級上體育課,小鳳的血早洗乾淨了,不留一丁點痕跡。你還常到這兒嗎?我問,忽然意識葉千是看得到鬼的。葉千沒有答腔,自顧自低聲唱起歌來,也不知甚麼歌詞,曲調倒是古老溫柔的。我想起剛認識葉千的時候也在這樓頂上,通常各做各的事。有段日子我特愛畫畫,樓頂的風洩露著油彩膩膩的香味;有時帶報紙上去,一大頁一大頁呼喇喇直飛,只得拿幾塊磚鎮著。葉千則是無論晴雨打坐,像尊佛似的低垂雙目看那些鬼在操場或另一側的馬路上行走,日復一日沒個歇止的時候。
睜開眼睛天已然黑了,偌大的校園只兩三盞燈亮著,靜默陰森有如鬼域。葉千站在那頭,背後是好大一片城市的燈火,照得天越顯單薄,連顆星星也沒有。好像某個記憶中的夜,埋在藥罐子裡的那些種子瞬間都發芽了,招搖牠們柔軟的羽狀複葉,卷曲的蕨的細莖互相糾結,突然就奮力撐破了房裡積滿灰塵的落地窗。那時好碩大的月光闖進屋裡,植物們都興奮了,牠們迅速繁衍牠們的族裔高嚷革命,整個世界白晃晃的。
出發了。葉千說。而我還要睡,整個腦袋昏昏沉沉只想頹然死去。葉千揹起我往下一躍,灰黑襯衫前襟大敞開闔如蝙蝠雙翼。葉千輕輕巧巧落地,帶我走進夜色裡。
從不知道學校後門原來通往一座大山,草木蓊鬱,葉千在前頭走著,空出一隻手交到後面給我。葉千走得極快,一路閃過藤蔓和扎人的荊棘,林中有夜梟低嘯,我們涉過溪水,水的寒涼使我清醒。
葉千葉千,我小聲喚他。
噓。葉千轉身,塞了一支電筒給我,轉亮開關,我們站在長草中間。高大的摩天輪上彩漆已然剝落,斑斑駁駁;雲霄飛車的軌道穿山越谷,生鏽的鋼鐵結構彷若一條長了癬的巨蛇。這是失落的遊樂園嗎?童年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的那些?當時的笑鬧都到哪兒去了呢?葉千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伸出手好溫柔的遮過我的眼睛。
突然我看到了,所有的燈都在發亮,那些映照在葉千瞳孔中的亡魂跳著叫著乘坐雲霄飛車飛過我們上方。我走向前去,加入一排喧喧鬧鬧等待著的隊伍,好半天才到旋轉馬車前面,金碧輝煌。微笑的管理員戴著白色手套彷彿有光,我坐上華麗雕飾的馬鞍,踏踩馬蹬,緊緊抱住木馬打磨光滑的頸子。
遠處葉千笑得燦爛,我揮揮手,葉千點頭,音樂這麼響起了,五光十色的旋轉著,就要轉入天際。我感覺溫熱潮濕的鼻息,木馬揚蹄,嘶鳴無忌。
此時指間脈搏澎湃,馬鬃飛盪起無數銀濤如花。
但其實不是的不是的,我頹然坐倒於廢墟之中。不是的,自我意圖跨上鞍韉,此身就墜落了。鬼魂們悲笑歌哭的面孔猶自活動眼間,樂園卻已崩毀。
只差那麼一瞬就要碰觸到了啊。我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亡靈自灰燼中站起而後轉身離開。她身上是死去的奶奶過世前幾年好耐心為我打的毛衣,自配色到縫釦不假他人之手。奶奶下葬後毛衣洗滌時縮了水,再沒法穿了。這時那鬼回頭,恍惚是我,髮辮鬆鬆紮就,眼色清澄。望望,卻是消失的。
回不去了。我想起那些曾經吹過又破的肥皂泡泡上流轉的虹彩,不禁號啕大哭。
葉千安靜地看著,單手撐住地面坐下,穩穩扶住我的肩膀,彷若一整座安定的海港。
雲霧自山谷滿溢,老舊的滑梯架在懸崖邊上。滑梯的彼端探入白茫茫的谷中,望不見盡頭。顏色或者是鮮紅的罷,但時間久了也就深沉,缺了氧的血液那樣殷殷。葉千讓我安坐在滑梯頂上,去罷。葉千輕聲說道,不要害怕。
遂是,一次衝破晨霧的滑翔,近似飛行。
遠方小鳳正在種樹,荒地是戰爭過的,褐黃濃煙滾滾冒著,地面持續發酵轟炸後的餘溫。土壤彷彿罹癌的肺,紅與黑相互侵蝕並且坑坑窪窪,每走一步都要海棉那樣塌陷,滲出鮮艷劇毒的水來。葉千站在荒野中間,手杖上停歇著衰老的鷹與蛇,智慧高傲的圖騰顯得相當古老。鷹的羽喙是磨損了,蛇鱗也黯然無光,但那眼睛,那眼睛是要炯炯洞穿千年的。
小鳳遶著葉千,一路播下香柏樹長著翅膀的種子;披髮裸足,形容莊嚴成蓮華觀音。小鳳一圈又一圈走著,好似沒有終點,不知止歇。我坐在一旁,日出時小鳳停下腳步,面向葉千、向太陽。
頂禮三拜。
葉千彷若無聞,只是低聲唱歌,細微而堅定的歌聲以葉千為中心向曠野傳播,香柏樹青綠的嫩芽抽高成長,朝聖那樣自四面八方湧來包圍葉千。葉千灑落一把塵灰,塵灰飛入林中,生出翅膀、尾鰭、爪子和毛皮,天地熱鬧起來,鳥兒尾羽瑰麗的色澤金屬那樣熠熠。赤地被植物埋葬了,大雨過後朱雀在氣生鳳梨積水的枝葉間沐浴,五顏六色的蕈類於地表生長,尖石上附著有沁涼的地衣。
我跟隨鹿群的足跡來到葉千的門前,小屋有床有椅,被葉千的手潤澤得光潔的手杖斜倚牆邊,蛇在床底下盤捲漩渦午睡。院子裡葉千拿著斧頭把一塊香柏整理成材,修修砍砍,鷹停在他的肩上,好專心的樣子,神聖得不容打擾。
屋後延伸到天邊的是一座墳場,小鳳在白色的骨骸間種花,紅色玫瑰從髑髏的眼洞裡開了出來,死亡的與新生的。非非啊。小鳳抬起頭喚我,還是那樣親親的樣子。怎麼來了?這不是妳該來的地方嘛。
我聽了眼眶一熱。小鳳。我哽著喉嚨喚她,聲音卻給收去了,只留下一個笨拙的口型。小鳳小鳳。卻也徒勞。
小鳳搖搖頭,似乎瞭解一切。她引著我到屋內床沿坐下,伸手往床底一摸,又好快探入我口袋裡。我正要往口袋裡掏,小鳳按住我的手。
以後會用到的。小鳳眨眨眼睛。
突然我想起了些甚麼,瞥見熄滅的火盆裡成炭的木枝。那時怎麼就找我問葉千呢?我急急在地上寫道。
小鳳笑了,站起身往後門出去,銀鈴似的聲音還留在屋子裡。
我坐在床沿,傾頹的樹身倒在森林的地表,那些因年老而衰敗或因年幼而夭折的。陽光照不進的地方隱隱傳出來自地底的悶響,有如雷聲在地下發生,做為預告。
就這麼聽著森林心跳的聲音,過得許久,葉千走進屋內,他擺好斧頭,看了一眼地上炭灰寫成的字,拉拉我的袖口。
我隨著葉千上了方舟,方舟泊在屋外,巨大而完整。木與木接合的縫隙滲出新鮮的樹脂,黏稠而充滿香氣。動物們聚集在庭院裡,小鳳拿著葉千的手杖驅趕牠們,某些上船某些留下,蛇醒了過來,一路游著爬上桅杆頂端。
葉千等著,小鳳恭謹的將手杖交還給他,方舟升到樹冠上層,航行過綠浪沙沙的樹海。葉千帶我在甲板與船艙間巡迴,小鳳跟著,看到我與葉千的出現,動物們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幾隻灰鼠害怕得躲入樑柱之間,老虎晃動牠們黑黃相間的頭,喉嚨裡呼嚕呼嚕的低吼。
妳還是回去罷。葉千喃喃自語。看來是不行的了。葉千引著我回到船頭,我疑問的看看他又看看小鳳,小鳳望向遠方,不知道想些甚麼。葉千牽出繩索往我腰上一繞,實實穩穩打了個結,繩索的另一端隱入雲間,直直牽入天上。
落地前還是別睜開眼睛得好。葉千道。
甲板的邊緣葉千狠狠一推,我叫不出聲來,只是驚恐,風在耳邊呼呼的吹,我伸出手,狂亂的想找東西攀附,然而終究是墜落了,無邊的墜落。

******************

他們在後山的崖邊找到我,以及葉千蝙蝠般漆黑的外衣。他們說我給下了麻藥,說葉千發瘋跳下去,又說葉千死了。
李非命大。他們說。命大啊,要不早給葉千拉了陪葬。
尖銳的觸感刺痛我的腰際,我伸手到口袋裡,恍然想到小鳳是塞了東西的,一掏,彎如弦月中空的蛇牙劃破指間,好深刻的流出血來。那血,很過了一段時候才停。
之後他們沒有找到葉千的身體,垂著繩索進入山谷幾次,放棄了。而我回到學校,考試,讀書,接受輔導,讀書,考試,取代葉千的位子。
那個小鳳曾經坐過的位子。
那獎,我也從沒上臺領過。
我依然蹺課,並且學會十分技術的躲過監視器前去頂樓。坐在葉千打坐過的地方,就似乎也能看到那些紅紅白白的鬼。它們依舊那樣反覆來去,一如從前,或者說,一如更久以前。我在學校的日子頂樓還是禁地,積滿塵灰,但我想只要再過個幾年,那樣喧鬧的小鳳的死一樣也會被人遺忘,只得悠悠存在泛黃的剪報和口耳之間遙遠的校園傳奇裡。那時,總還有另一個小鳳,另一個李非,另一個葉千。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樓頂,風裡傳來葉千低低的歌,那群紅紅白白的鬼將來還要有人看著,一如許久之後罷。
小鳳給我的蛇牙在幾次搬家的兵荒馬亂中遺失了,再找不回來。
但後來我還看到葉千,阿根廷贏回世界盃冠軍那年。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整個沸騰,萬人空巷,人們衝出屋外,笑著叫著對空鳴槍。在電視螢幕轉播的滿街綵帶與香檳中我看到葉千端坐在一臺吉普車車頂,吉普車上收音機開著同時歡慶,葉千看著他的鬼們,微笑拈花。
你是如何前往一處並不識得的國啊。
葉千。

台長: 薛西弗斯羽小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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