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一家人 黃昏時的樹影再長，也離不開樹的根；你無論走得多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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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件衣服和一方病床

當愛美的人只有一式三色六件衣服可穿時，就要在這六件衣服上費更多的心思。這是我們為長期昏迷中的媽買衣服時的心情。

媽倒下後，我們趁她治療的空檔，替她整理房間。雖然她一直住院，回家的日子遙遙無期，不過我們還是假定她一定會回來過生活，因此除了顯然她不堪再用的東西，像是過小、過舊的衣服，年久蟲蝕的人蔘等等物品外，其他任何財物都不拿去私用。就像她結婚第五十一年來，首度在年夜團圓飯中缺席，我們要替她在餐桌上，留一個座位和一付碗筷，之間的道理是一樣的。

她房間的樣子，以我們的標準來看，是太混亂了。不過，其實亂中有序，大致遵循一個原則：舊衣在新衣的包圍中。說這是房間，或許看成是超級大衣櫃更適當些。真正的衣櫃裏放滿了衣服，櫃外也四處散置衣物，連未摺的被子上也不例外，當然還有掛在牆上，掛鉤幾乎要難以負擔的衣服。

我們發現許多袋新衣、新襪，連包裝都還沒拆，是媽買來後，還來不及穿就倒下了。現在這些東西對她暫時都不適用。

我們把這些衣物都做了清理。也不是故意要動她的東西，而是因為近日濕氣已入侵了她的衣櫃，如果再不收拾，有一天整個櫃子，連同其中的衣物，將都會被白蟻吃盡。

現在她的衣服很單純了：不是放入十口大塑膠整理箱待用，就是她那每日換洗用的六件隔離衣。待用的衣服很多很多，然而真正在使用的，全部疊起來，卻只不過五十公分高而已。她的世界，也只是一張床這樣的方寸之地。她是永遠不會偷跑的好病人，也不必擔心她會跌下床。她總是乖乖地躺著，一動也不動。

這六件在背後綁帶的棉布隔離衣，是她在加護病房睡了一個月，預備移入普通病房時，我們向一名醫院看護工請教後買來的。這樣的穿著和加護病房的其他病人一樣，不過我們買的衣服顏色鮮艷些，有粉紅、天藍和青綠。由於她完全無法自行移動，這種衣服便於醫護人員為她穿脫及進行醫療行為。至於褲子，通常病人沒穿，還可以排尿的人，要包上紙尿褲；不能排尿的，插了導尿管，尿袋垂掛在病床邊。媽的情況是視病情起伏，兩種情形都交替經驗著。

二、為她熱心燙衣

每天從醫院取回她換下的髒衣，並把洗好的帶去。正常的情況是一天換一件，不過當她嘔吐，或為她翻身，沒注意把衣服往上拉，而讓她尿濕了衣服時，她總會多換一二件。

我總是一進門就把她的衣服放入洗衣機洗。到出門前，為她燙好衣服。

燙衣於我是全新的事。邋遢了半生，我幾乎沒為自己燙過一件衣服，沒想到現在倒為媽燙起隔離衣來。

如果妳不喜歡我們為妳買的這款衣服，就請看在我熱心為妳燙衣的心情而接受吧。如果妳不喜歡衣服被燙過，就想想高溫可以殺菌吧。媽。希望妳可以很快回來穿普通衣服。

三、燙衣小哲學

爸是超級大男人，以前連開水都不會燒，可是他卻教過我燙衣！

大男人是不會做家務事的，所以爸是在工廠中教我燙衣。那時候他是成衣廠人員。「燙衣不是我的責任，只是玩玩而已。」多年以後他告訴我。可是他當時對一個到工廠玩耍的孩子示範燙衣的畫面，卻深深地烙印在這個孩子的腦海。

當時他說：「燙衣時，最重要的是要抓出衣服的角度來。一燙下去，衣服的型就『死』了。」然後他用工廠中龐然大物、連著管線的一隻大熨斗，滋地一聲，在蒸汽煙中，壓出一條四平八穩的褲子。

當衣服被工廠的熨斗定了型，便很難再去改變它的線路，所以這種燙衣是只能燙下決定性的一次，燙壞了，沒有回頭路。還好在家中燙衣不會這樣責任重大，我總是亂燙，有時候急著出門，快速揮動熨斗，衣服角度亂跑，也壓不出好的樣子。沒關係，下次燙時可以有個新開始。

總希望人生像是在家燙衣那樣，是可以逆轉的，錯誤可以彌補。不過事實卻好像不是如此。誰不是生下來後，就逐步邁向老化之途？

在家燙衣時，這麼胡思亂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