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溫暖的依靠
離開山城的那天，妳最後的回憶是把機車丟在空曠的天空下，落荒似地跳上交通車，絕塵而去。
漫長的假期裡，風吹、日曬、雨打，加上太陽下山後山裡的深重露水，狂野的酷暑每天都激烈地發威。七月初，一場豪大雨之後，一度傳來消息，說山上倒了許多大樹，有人屋內嚴重漏水，令人心中小小一驚。但恨俗務糾纏，俗人一個，時日飛快流逝。在遠處一天天過日子，本已無暇計數日月，也就發了狠，橫了心，從沒動念回來。
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
當沉重的行李拖地聲響起時，意味那曾久無音訊的候鳥又被迫返航了。妳找了很久，已忘卻當日把機車拋在何處。待回屋先把重物安置，心情冷靜下來，才記起它的蹤跡。回到現場，發現過了這麼長久的一段時間，年邁的它竟還可以順利發動。妳緩緩地在樹林間行走起來。
這一方斗室，仍像過往一般寧靜。除了桌椅、地板蒙上薄薄的一層灰塵外，這裡好像什麼也沒增多或減少。屋內沒漏水，窗外遠山綠樹也依舊。
作客的我，剛到時微雨，草坪上突飛來幾隻白鷺鷥，叫人看呆了。連喵喵也在落地門邊望著，興奮的牠，不禁發出陣陣企盼獵物的低鳴。
興起，也是恭逢盛會，連續兩日，騎了老將到四十多公里外去看賺人熱淚的系列好片。腦子幾乎被那豐富感人的真實生命故事擠爆。回程，夜幕中，加足了油門，在陌生的公路上，四週唯一陣陣呼嘯而過的車聲。沒想到是這種窮鄉僻壤，一段段沒路燈的公路，一個個超級黑洞在前頭。對向車道不斷送來大把教人睜不開眼的強光，刺激那原已朦朧的雙眼，更令人不知究竟前方還有多遠的路。
夜露很重了，雖穿了長袖，仍凍得一路發抖。即使看不清那路，也要盲目勇往直前。百感交集地，忐忑不安地，艱困但激昂地騎回山城。
在這當中，老將盡忠職守，將我安然無恙地帶回了山城。多麼使人安心依靠的溫暖，像那山城一般，體貼地接納了我這一個情感破損的遊子，讓人不做他想、放心地寄生了下來。
二、不速之客
在安全的斗室，想要煮飯。俯身打開櫃子，不好了，不好了。米包裡佈滿了小黑點，一群不請自來的米蟲定居在裡面。密密麻麻的黑點，有的爬了出來，黑亮或赭紅的橢圓形身子，兩旁許多細腳不時蠕動。
妳說，這像是小時候從髮箄梳下的頭蝨。不免頭皮發麻，頓時喪失把米袋抱出來的勇氣。
我們以為只有自己最愛白米，大碗大碗飯送入口時，就像卜派加了菠菜罐一樣，可以立刻體力恢復成蠻牛。可是這才一陣疏忽，久不升火，將就在外頭湊合三餐，就生出這麼一大堆熱鬧的傢伙來搶食。看牠們萬頭鑽動，積極賣力地啃咬，真教人自慚未曾對白米那麼熱情過。
櫃子在臥榻邊，有的米客不知是否是吃太飽了，竟散步到枕頭、床單上來，有的還親熱地到妳脖子邊，送上一口熱吻，讓不解風情的妳，不經意地一摸，啊。我很黑啊，不是白米啦。
三、艷陽下
是個麗日當空、美好的一天。鄰居開了整日的冷氣，朝向妳陽台的機器，尖吼響個不停。
一鼓作氣地，把米包抱起來，帶了一疊報紙到陽台。米包一倒，白點黑點一鼓腦全部傾洩在這一段又一段舊新聞的字眼上。
天搖地動九二一，天搖地動九二一。今天真的是九二一，只不過不是1999年，而是已經過了五個寒暑。對米包裡的客人而言，這樣劇烈的變動似乎也是與九二一一般嚴重的狀況吧？也或許牠們對氣溫很有警覺，就又萬頭鑽動地從米粒中爬了出來，今夕何夕，不，今日何日，牠們就在艷陽下掙扎蠕動。太陽最烈時，爬得很快，成群結隊地走向沒有烈日的陰暗處，眼見米裡的黑點漸漸變少。我蹲了下來，把已經被吃成粉狀的米用力吹起──忽！忽！陽台上的欄杆霎時佈滿一層厚厚白色的灰塵。這是米粉呢。細粉飛揚，散落在空中，讓原本單純的空氣複雜混濁起來。連遠山也變得朦朧些了。
過了下午四時，陽光斜了，黑點又陸續爬回米裡。我急忙把米撥回米袋，暫時仍放在陽台上。一天要結束了，第一回合也差不多終了。第二天，我又玩了一次，希望把黑點減到最少。
其實是很慚愧的，不知不覺間養了這麼多食客，結果內心不爽，一下子就要人家走路了。這群客人或許還在納悶，怎麼天候說變就變，突然熱得這樣？牠們莫名其妙地被驅趕到草叢裡，可能永遠也得不到解答。
米曬了兩日，我也失去耐心了，收好少了許多黑點的白米，放進米袋。假裝沒看見裡面還有的黑點，把米放進冰箱。
四、水泡泡
吃飯的時間到了，洗米吧。水沖下去時，見到的景況可不是熟悉的，手中的液體是濃濁的白，其中還有許多黑點在漂浮著，米粒比平常小了大約二分之一。洗了很多很多次，才下定決心把它放進電鍋。
盛飯時，那感覺很不習慣，一勺下去，輕輕的，沒什麼重量，真懷疑自己真的是在盛米飯。把白飯一口口用筷子趕進嘴裡，米的味道不見了，只有水泡泡的滋味，很空洞，很不實在。當然很不好吃。
突然想起媽媽說過的一件事：看看這張紅紙，是妳出生時請葉秀春算命的。相命仙說，這孩子未來可以養五百人呢。父母喜吱吱地談這事。可惜我這孩子似乎一直沒嚐過富有的滋味，實在不能明白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鐵口直斷；不過，如果他卜得準，是該有多好。還好父母也不細究實際的結果，不管預言有沒有發生，對待這個孩子的方式都一直沒有改變。
我可是一向在困惑中，直到那密密麻麻的黑點才提醒了我，或許那才是葉秀春的意思，可以養不只五百條生命的，我是絕對可以做得到的。但是，我竟然違背了自己的命運，把牠們驅趕出賴以維生的地方！
午夜夢迴，我心中有無限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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