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C, 新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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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山難

由族人護送小莉等人上山的隊伍不太順利，這段路本來只需七、八小時，但雨季沖毀了好幾段原有的山徑，他們必須不斷繞路、挖踏點、清泥石。走到山腰部落時，天已黑了第二次。

部落的臨時會議所裡點起火光，村長拿出剛裝好的太陽能小型電力箱，讓三叔公與阿凱試著登入山區行政中心的新「線上災情回報系統」。

「叔，這系統……怎麼設定？是點開選單嗎？」阿凱皺著眉。

三叔公按著另一台電腦的鍵盤，用學生般恭謹而充滿學習熱忱的口氣：「你問我？我跟你和恩學的。」

阿凱看著他，笑道：「叔，你現在不只會蓋房子，還會用電腦喔！」

林傑和部落的青年笑成一團，這是海嘯後少見的笑聲。

連線成功那一刻，螢幕跳出：Connected — Aceh Mountain Region / Status: Online（連線成功—亞齊山區∕上線中）

林恩的臉在螢幕那頭出現，她忍不住掉下眼淚；林傑、三叔公、媽媽都在螢幕上。「三叔公……你們到了……」

三叔公咧嘴笑，像被點亮的聖誕燈：「恩啊，我說過的，我會把這孩子帶上山。你放心。」

沒多久，外婆抱著小莉也出現在連線螢幕上，林恩看著這些臉孔，忽然覺得——家不是房子、不是那熟悉的空間、而是她眼前這些人。

 

（五）省話的背後

假期第四天。

林恩前一天晚上處理災情會報整合系統到半夜，回營帳後又跟雅加達的朋友、Jerry報告近況，很晚才睡。

躺下來，腦中跳出Jerry的關切「一切如何? 你的家人、族人、家、和家鄉怎麼樣? 我想讓你知道，我很在意你的感受、你的反應、你做了甚麼。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家鄉也發生同樣的事情，我會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 你真的很勇敢，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親自到現場、伸出援手……」

她感受到這份關心，但要她講得更詳細，總覺得說不清楚、對方也無從理解這些家族、信仰、文化…。所以，又是簡單的回覆後，闔上了電腦。

第二天，雨聲吵醒了她。到了行政管理營帳，檢視災情會報系統運作沒問題，點開Gayo山區，雨勢驚人，紅色警戒早在清晨四點就傳到行政指揮中心，現在國際救援專家和災區行政主管正在開會討論鄰近地區的因應和撤離方案。

林恩和幾個技術志工繼續優化其他線上作業系統， 同時思索支援雨季動員計畫的不足之處，對山上的雨勢憂心不已。

 

（六）受傷

清晨，山腰雨勢再度暴增。三叔公與阿凱在檢查山邊的坍塌路段，評估回程路線，多處山石被雨水浸軟，一踩就陷。

「叔，小心！」阿凱一把扯住三叔公的手臂。

就在那瞬間，旁邊的一塊岩層崩開。三叔公滑向邊緣，阿凱本能地推了他一把。那力量大到把三叔公推回安全地帶——而阿凱自己卻腳下一滑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山谷摔落。

「阿凱——！」

族人立刻丟下繩子、木桿、救援鉤，連滾帶爬衝下路旁樹叢與濕滑泥地。

幸運的是，阿凱被半山的大樹枝擋住，沒有直接跌下深谷，但大樹枝在突來重物與豪雨沖刷下旁邊的土石也開始崩裂。

族人快速而熟練地用救援鉤固定身旁穩固的大樹，形成「支撐網」，再小心翼翼用繩索把阿凱拖上來。

腿明顯受傷。族人把他抬到山腰小診療站，醫療志工簡單檢查有骨折和錯位，處理外傷後，示意送往城市醫院。

三叔公堅持跟去。「這孩子救了我，我不能讓他自己去。」

 

（七）再次相見

救護車一路顛簸著抵達臨時醫院。

雨敲著車頂，像擊打著尚未說出口的命運之鼓。

醫院走廊滿是臨時病床、點滴架、哭泣聲、與腳步聲。三叔公跟著護理師推著阿凱進入診療區。阿凱神智清楚，但因過度疼痛幾乎無法說話，三叔公輕撫著他腫脹的手指。

醫師指示他出去等候，一出診療間，轉角的病床旁，一道似曾相識的側影讓他無法忽略。

輪椅，瘦削的肩，濃密的鬍渣，眼睛因疲憊與羞愧而低垂。

三叔公的腳像被釘住。

那個男人慢慢抬頭，是阿薩特。

四目相對的瞬間，整個走廊的嘈雜像被抽乾，只剩雨聲淅淅落在窗外。

阿薩特的嘴唇微微顫動，仿佛想說什麼：

「達……」

多年未說出口的名字，在雨中重新回放。

三叔公的胸口猛地一縮。

所有未說的歉疚、羞辱、信任、裂痕、兄弟情……全在這一刻回到他面前。

 

 

海曾奪走城市，

山曾奪走道路，

族群與族群之間曾築起看不見的牆，

而人心也曾像被潮水沖散的木片，四處漂流。

 

今夜──山腳燃起火光，

只要有人在泥濘裡向前，

結局──便不是由命運寫下。

 

總會有人

在雨聲最深處呼喊你的名字；

總會有人

背著傷、背著羞辱、背著尚未癒合的過去，

仍願意為你擋下滑落的碎石；

總會有人

在微弱的訊號裡連上你，讓世界再次彼此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