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歲了，一個佝僂的身影，馱著前傾的背，彎著腰、拖著雙腿慢慢的走，雙膝總是鬧著疼。
他身上永遠是一件泛黃的米色襯衫，刷灰的黑色西裝褲，到處縫縫補補。
坐在他身邊時，聞得見衰老的氣味，酸酸的微臭，倒也不刺鼻，反倒像一個太久太久的記憶，穩穩坐在他的胸前肩上。
我們都叫他管伯伯，他是每個安息日坐在我身邊的慕道友。
當年從老家到上海討生活，還是學生的時候，政府開戰了，在街道上硬生生被軍隊帶走，他們管這叫做拉夫。
年紀輕輕的男孩，他的命運不是自己決定的。
來到台灣，在淡水落了腳，軍營裡堂堂一個士官長，做事認真負責、善良上進。生活簡單，偶爾和好友打打牙祭，吃些湯包螃蟹的這些懷念的家鄉菜。
平日有空閒時間，他喜歡學習英文，年輕的時候還喜歡旅行，到國外走走。他對英文的興趣從年輕時候到現在始終不變。寫得一首好字，他認真的做筆記、有不懂的單字就寫明信片問美語中心的老師，生活裡有目標有學習，他不感到寂寞。
始終孑然一身的管伯伯，不是沒有過機會。他的忘年之交，幾個在軍隊裡二十幾年交情的年輕老朋友，嚷著要替五十歲的他牽個姻緣，討個老婆有人好照顧。他一逕地拒絕，因為『不想誤了人家』，他總是這麼回答。
管伯伯後來在街上認識了美國來的傳教士柯長老，認識的機緣是柯長老扶了他一把，送他回家。柯長老自然流露的關懷讓管伯伯心裡感念不已，開始來教會聚會，開始，把這裡當成另一個家。
柯長老返鄉後一年多來，管伯伯仍舊風雨無阻，總是在每個安息日早早來到教堂等著，幫忙排好聚會座椅。
他喜歡聽聖詩，音樂一開始，他認真的翻好詩歌本，手指一字字的滑過黑字，像小學生認著字。他哪裡會唱呢，但是他的眼神專注，口中哼哼念念歌詞。
演講的時候，他總是來不及翻開經文，找到教友引述的那一章那一節。他不好意思的訥訥笑著，沙沙的聲音對我說：來不及，我找不到啊。
聽演講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地睡著，經文和老花眼鏡在大腿上幾次險險滑落，我替他收好，他反倒被我驚醒。
我總喜歡坐在他旁邊，陪著他，鼓勵他。漸漸的，有幾次我晚到了，就會有別的教友自動坐在他旁邊，或者是傳教士。
我們沒有放棄替他洗禮的渴望，只是他擔心自己的氣喘會發作，只要碰了水就會發喘，讓他很不安，洗禮的日期所以一再延後。
後來，我們就只是陪他坐著，替他祈禱。
從回到台灣後，開始在淡水教堂聚會，我當時還是新進的教友，第一個召喚是擔任支會傳教士。管伯伯是那時我們關心的慕道友。現在我在教會已經二年多，管伯伯雖然始終沒有受洗，但是他持續的來教會聚會，他就好像我同期的同學。我對他有種莫名的憐憫和不忍，也許是他孤獨年老，也許他一無所有，也許是我的多愁善感，我總是陪著他，想多關心他一點，多照顧他一點。我曾經提議給他幾件我父親淘汰下來的襯衫，但他始終沒有接受。傳教士也曾經建議要幫忙他打掃住屋，他一再堅決的拒絕。他從來不麻煩人家，我們後來才知道，就連人生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麻煩任何人。
還記得那個安息日的早晨，我看不到他熟悉的身影。想想也不覺得奇怪，上次他缺席安息日(他難得缺席，上次沒有出現好像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原來是去吳興街看老朋友了。我不作他想。
下一個安息日，我一進教堂，眼光開始逡巡，尋找管伯伯的身影。
還是沒有出現，熟悉的座位上空無一人。
我心理一陣心煩不安，旋即轉身詢問傳教士，管伯伯怎麼沒來，你們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管伯伯去世的消息來的太過突然，我瞪視著面前的傳教士，全身一陣驚怖貫穿。
『發生了什麼事--管伯伯，不在了嗎？』
我驚嚇的眼淚來不及流，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聖餐聚會，我能做的只是替他祈禱，祈求天父收留他的靈魂在天家。
我和傳教士盡力去了解管伯伯的死因。
天冷，他起身後心臟發生疼痛，心肌梗塞，又跌回床去。一個星期過去，都沒見到管伯伯的身影，鄰居這才發現不對報警開門。
知道他是在床上過世的，心裡才稍稍好過一點。
一個星期後，去清點遺物的那天，淚仍舊淌了滿臉。
認識他這麼久，我最不能釋懷的，就是他孤獨年老的背影。
走的時候，他終究還是孤獨一人。
火葬那天，見到了他的昔日同袍，親密的忘年之交。
是啊，他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從來不麻煩別人，善良，就喜歡讀英文。
年輕的時候，他的體力和體格，我們沒一個人比得上。這幾年，老的特別快。上次見到他，覺得他怎麼走路慢了這麼多。
是啊，上次我們帶他去吃黑店排骨飯，他平常都吃一半，一半包回去吃二餐，那天特別奇怪，他胃口就特別好，一個排骨飯便當就這樣吃完了。
我聽他們聊著你年輕時候的故事，知道原來你有一些熟悉的老朋友，會來家裏等著你從教堂聚會回去，帶你去吃吃好吃的，聽你聊聊天。這樣真好。
我貪心的聽著你的故事，所以知道我沒有看錯，你是值得尊敬相待的人，是值得敬重的好人。
想起曾經有教友叮嚀我，要我和你保持距離，怕我天真不知分寸，惹來是非。
經過一番思考和檢驗，我心裡做了決定，還是依照自己的直覺和你相處。我知道你的善良和單純，我確定你會好好收起我的關懷，不做輕浮想像。
所幸，我沒有看錯你，因此我得到了一份友誼，和一年的如水之交。
所幸，我最後還能送你一程。
公祭那天，我一襲黑衣，風塵僕僕地趕到板橋，計程車司機還以為我是去吹奏的樂手。
行禮鞠躬如儀，旁邊吹奏的樂隊漫不經心，唱誦的佛教團體破壞了我想要的莊重寧靜，這也不是你願意的吧。
不要緊，本來就在預期中，這些雜音本來就是人情世事的一部分。
很快的，公祭典禮結束，來參加的朋友除了你的軍中同袍十幾人，還有退輔會代表三人，再來就是我了。
沒有瞻仰遺容，我們來到了三峽山上的火葬場。
火化室裡只有我和你。
我沒有進來過這樣的地方，我想是我的悲悽和誠懇，工作人員讓我到爐邊看著你。
可你只剩骨骸，我其實認不出你，但知道是你。
撿起你的大骨，我們分開那些棺木的鐵釘，那位姓田的火化師，猜你生前一定很疼我。
我們聊著天，我有時還是落下淚。
田先生稱讚我有正念，所以能夠來這裡那麼近你。
(記得文音心痛的說過，情人深重刻骨的多，但風花雪月之後，誰會在最後為她送終？)
我願意為她送最後一程，我也願意陪你走這段路。
在火化室裡，這麼靠近死亡，是我的第一次。
我心裡靜靜端著，紀念著和你的相識，懷念著你的眼神和背影。
你的骨，我細細撿拾，分開那些雜質。
你的故事，我在心理琢磨著。
管伯伯，就送到這裡了。
我會記著，將來找弟兄為你做替代的洗禮教儀。
別掛念著氣喘了，別掛念著大陸的妹妹了。
後面的路，祈求天父陪著你走。
管伯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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